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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区大院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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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海锋抬头,看见了他。他远远地注视他。 赵营手上拿着一个扩音器,声音越过弥漫的烟雾震着整个营地。 “这个地方马上就

  周海锋抬头,看见了他。他远远地注视他。

  赵营手上拿着一个扩音器,声音越过弥漫的烟雾震着整个营地。

  “这个地方马上就是密集火力覆盖,但是我给你们一次机会。看见红色目标了吗?你们只能过来一个人,把它干掉!五个可以一起留下。但是,要是失手,第一个淘汰出局的就是出来的那个!”

  “在你们的十点钟方向,有一个最佳射区,但是我提醒你们,那是实弹区!在空包弹之外混进了实弹,那儿最快,最准,但是最要命,实弹只会朝你们的脚上打,但是子弹不长眼睛!不想死的,就离那个区远点儿!不要命的,你就闯!”

  为了验证所言非虚,赵营一梭子扫了过来,弹头扎进了这边的掩体,五个人都看清楚了:实弹。

  “除了你们,还有别的存活小组,也在抢时间。”

  赵营说完就看了看表:“倒数两分钟,计时!”

  “我去。”单军起身,被周海锋一把按下去,“轮不到你!”

  “只有我最合适!”单军瞪红了眼睛:“我本来就不会留下!你们呢?!”

  他抢过唐凯头上的步话机戴在自己头上:“要是我失败了,也能引诱他们的射击位暴露位置,你们看准了。”

  他忽然猝不及防地冲了出去,就地一个滚翻,突入了前方的攻击区,甚至不给周海锋阻拦他的机会!

  周海锋脸色变了,四个人密集的火力掩护炸响……


  单军眼明手快地冲过前方的模拟雷障,在烟弹的掩护下利落地干掉几个火力点靠近目标,可是他一进入地形,几次寻位突击之后就忽然全明白了,骂了声:“操!赵锐你大爷的!”

  什么远离实弹区,根本就是除了那个区域就根本无法在短时间内消灭目标!除非上来一个小组的兵力强攻上去,否则就靠一个人,除了进实弹区以外,就无路可走!

  这根本就是赵锐那只老狐狸布的局,测他们敢不敢玩儿心跳是吧?

  单军毫不犹豫,转身冲向十点钟方向。

  “单军!你干什么?!”

  在火力掩护的周海锋从掩体中抬头,对着步话机吼。

  “你回来!这是命令!”

  周海锋惊急,就算实弹不会往人身上射击,可是在交火状态下人的反应是不可控的,任何意外都有可能发生!

  王明冲和唐凯紧紧拉住了要跃出去的他。步话机里没有回答,单军的脚步却毫不减速。

  “他疯了!”唐凯他们几个全都变了脸色。

  “再不停我先毙了你!!”周海锋眼睛充血,枪口直接转向对准了单军!

  单军冲进了实弹区的立柱后,从周海锋的枪口下消失,子弹啪啪地紧随而至,在他脚底擦出一片烟土。

  “放心,骗我们的,没实弹,”单军对着步话机,喘气,“我会让你留到最后——交给我!”

  周海锋僵住了,单军一个深呼吸,端着枪,冲出了立柱的掩体,奔向他瞄好的射击位。

  封锁的枪子儿在他四周激起一个又一个弹坑,单军在弹雨中扑向落点,迅猛地几个点射干掉埋伏哨,一个干扰他射击视野的烟雾手榴弹被扔到了单军脚边。

  可是那手雷在地上滚了两圈,却没起一丝烟雾,沉默地待在地上。

  “糟了!”

  赵锐的扩音器没关,传来一个军官惊慌失措的声音。

  “那不是发烟弹!是爆破实弹!!”

  营地都听到了,所有人都惊呆了。

  “你说什么?!”赵锐声音变了调,“那个兵!停止射击!趴下!!”

  单军的枪口已锁定目标。来不及了。

  “队长!”“海锋!”

  一个人影冲出。没有任何章法,没有任何迂回,他径直踩着模拟雷障的触雷标志,冲向单军——

  “躲开!!——”人们的惊叫声,嘶吼声,突然停下的空气和凝滞,单军都听不到了。

  他眼里和耳朵里没有其他的一切,只有那被牢牢锁定的红色。他坚定地瞄准,扣动了扳机……

  他要打出这一枪,为了周海锋的留下。如果这是他的心愿,他会满足他的愿望……

  红色标靶应声倒下。

  一个人扑来,把单军压在了身下……

  榴弹爆炸了。

  轰然的响声,炸裂了群山。漫天激起的尘土,阻断了所有人的视线。

  剧烈的闪光,照亮了晨曦微亮的天空,照亮了黑魆魆的丛林和大山……



  531选拔结束了。

  通过选拔的人员名单已经下发军区。300多个参训兵最后剩下的只有8个,特种大队最后只带走了这8个人。他们到了特种大队大本营后,还要再接受更严酷的训练甚至还有可能继续淘汰,不过那已经和这次的选拔没什么关系了。

  训练营解散前一晚,所有参加最后演习的兵,甭管淘汰的还是留下的,集体会餐。

  当晚,训练营前面的开阔地上一辆辆军卡亮着大灯,摆着长条桌,啤酒箱堆了一地,开怀畅饮的兵们碰杯的,闹酒的,扯着嗓子嚎歌的,酒喝多了嚎啕大哭的……过了这一晚,除了那8个,所有人将各回各的老部队,离开这个撒血撒汗撒泪的地方。

  小山东一把揽过王明冲的肩膀,哭得涕泗横流。王明冲也难受,一直拍着他安慰。

  小山东到底还是在最后一关的体能考核中被刷了下来,最终还是被淘汰了。

  唐凯举着酒瓶子,晃悠着到了桌前,望着对面的人,坐下。他扭头看着哭声嚎着的小山东,转过脸来,往搪瓷缸里倒酒。

  “行了。”周海锋见唐凯脸都红了,喝得不少,把唐凯还要继续倒的酒瓶子按下了。

  唐凯顿住了酒瓶,看着周海锋,苦笑。

  “班副,我真没想到,你们俩没留下,我倒留下了。这叫什么事儿?”


  周海锋被淘汰了。

  当周海锋冲出来踩着雷区的触雷标志时,他就已经被判阵亡。而单军在榴弹爆炸时所处的距离,判定他已经牺牲。

  那颗“榴弹”是枚教练弹。所谓的“爆破实弹”和突发状况,都只是考核的一部分。只有炸起的石子在周海锋背上和胳膊上留下了一些外伤,没有大碍,而单军被他牢牢护在身下,毫发无伤。

  当周海锋被宣布淘汰的时候,所有参训的人都吃惊了。自打选训起,周海锋就一直被认为是希望最大的兵,也是教官最看好的兵,居然离胜利最后的一步之遥时出局,还是以这么个让人意料不到的方式。当这个结果宣布的时候,别说参训人员,就连几个教官都懵了。会餐的时候,教官点名跟周海锋喝,干到后来,教官点着周海锋的鼻子:

  “你是我最想带走的兵,你说过会让我放心,结果呢?!”

  周海锋笑笑,平静地说,我踩雷了。

  教官说你救人,救人你自己命都先不要了!我就是这么教你的?这要是在战场上,救不回来还搭进去一个!冲动!愚蠢!

  教官酒喝多了,骂得心疼,教官私底下去跟上头要过人,好兵苗子,找到一个,不易。可是规则就是规则,对任何人都一样公平。

  周海锋对教官说,对不起,教官。但是这个结果我接受。我不后悔。

  “这儿所有人,还有比你俩更有资格留下的吗?”唐凯郁闷,“算了,不说了。走一个。”

  “单军呢?”周海锋从刚才就没看到单军。

  “大队部。”唐凯说。


  大队部的办公室外面,单军要上楼,被两个守在道口的特种兵拦住。

  “站住!干什么的?”

  “我找赵锐。”

  两个特种兵听他直呼其名,一愣。

  “有事明天再来,这都几点了?”

  “他灯不亮着吗?我还就非今天见他不可。”

  两个兵见单军一脸的戾气,和他肩膀上一年兵的肩章,不可思议地上下瞅着他。

  “新兵蛋子……胆不小啊?特侦营营长的门你也敢闯?”

  “赵锐!”单军没耐性跟他们扯,扯开嗓子就吼,吼得一幢楼都听得见。“下来!”

  “哎你!……”一个楼的基地兵都纷纷冒头看是哪个不要命的,两个守卫脸上变色去拉他,楼上赵营开门走了出来,胳膊搭在阳台上,耳朵上还夹着半根烟,无奈地笑瞅着单军:“小兔崽子……让他上来!”

  赵锐坐在办公桌前,苦笑着看着面前这倔小子。演习一结束他就赶去军区汇报情况,刚刚回到山里这个大队部,这小子消息倒灵通,后脚就紧跟着来了。

  “在大院儿还知道叫声哥,现在连名带姓喊上了?”

  单军不是来求情,也不是来闹事的,他是就事论事,来讲道理的。他跟赵锐说,没错,按演习规则,周海锋是淘汰了,可是这事儿的责任在我,跟他没关系,他是为了救人,否则他根本不可能淘汰!在那种情况下,有几个人敢拿自己的命换战友的命?你不要这样的兵,你要什么兵?

  单军把说说尽,但是赵锐也只能告诉他:结果已经定了。

  这是面向全军区的选拔,有它的一整套体系,秩序,不是个人能更改的。制定了规则,意味着必须执行,一视同仁。

  “你们设这个套,就是为了淘汰能为战友换命的兵?!”单军终于再也按捺不住,爆发了。

  “不是。”赵锐冷静地说。“如果这是真实的战场,它希望你们在任何情况下,最大限度地活着。”

  “昨天的情形,你们本来有机会一起活下来。你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将榴弹扔远自救,他为什么本来可以有效地拯救战友却先牺牲了自己?你们都失去了最冷静的判断。”

  这场测试,测的就是危急关头的心理素质,爆破时间被精确计算过,如果能足够冷静,迅速反应,不至于被淘汰。牺牲自己保护战友是宝贵的,但对于完成任务来说,这样的牺牲在当时的条件下,却本可以通过更正确的处置来避免生命的代价。真实的战争是残酷的,正因为残酷,所以需要人性,更需要理性。

  这样的矛盾,也是当时部队思想中的迷惑。现代战争以人为本,观念变了,军队的思路也在变,在和国际军事思想融合的过程中,人的生命在战争中得到最大尊重。为了完成任务不惜一切牺牲的旧观念正在改变,部队的演习和训练也在摸索。但是这个过程也是漫长的。

  “他是一个军人,是军人要学会理解这一点。行了军军,回去吧。”

  “可他千辛万苦才走到现在!”

  “当特种兵,不是他唯一的路。”

  单军还要争辩,却被一个声音打断。

  “报告!”

  一个声音突然在门口,阻止了单军要说的话。两个人都回过了头。

  周海锋的眼光却没有看单军,而是朝向赵锐。

  他立正,向赵锐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神情甚至有些激动。目光望着他,声音一字一句,震动着胸腔:“首长好。”

  赵锐示意他进来,看着走到面前的周海锋,赵锐细细打量着他晒黑的面孔,英武的五官,伸手在周海锋结实的肩膀上拍了拍,满意地笑了:“长大了。”


  “……你们认识?”单军愣了。

  “见了我,不会只有这声首长吧。”赵锐微笑着。

  “赵哥。”周海锋声音难掩激动,低低地喊。

  “……”单军愕然,诧异地看着他们。

  “上次见,还是半大小子。”赵锐感慨。“一转眼,长大成人了。”

  赵锐端详着周海锋的脸庞,他穿着军装的挺拔身影,和赵锐记忆中遥远的身影重叠了。

  赵锐的眼神沉淀了:“你和你哥,越长越像了。”


  赵锐和周海锋的哥哥周海刚,是血火中的战友。

  周海锋很小的时候就认识赵锐。他哥哥周海刚牺牲后,是赵锐把他的遗物送到他家,也是赵锐在敌人的阵地,亲手扒回了他的遗肢,埋葬。


  周海锋第一次见到赵锐的时候,赵锐沉默地蹲下来,摸着他的头说,以后,我就是你哥。

  周家当时所有的善后的事,都是赵锐跑前跑后,家里家外,他像这个家的儿子一样顶着。之后每年,赵锐都会看望他们一家,过年过节,从来没有落下。直到他调去特种大队,长年在外地回不来,就委托别的战友,从不间断。

  赵锐跟周海锋说过他哥哥作战的情形,赵锐告诉他,他哥哥是最英勇的兵,他救过他的命。如果不是他,他已经永远留在异国那片潮湿霉烂的战场,回不来了。

  在周海锋混过的那段叛逆日子,也是赵锐将他从游戏机室里拽出来,赵锐对他吼,别人能把日子混了,你不能!

  周海锋说我为什么不能!赵锐说因为你是周海刚的弟,是我赵锐的弟!

  周海锋当兵的时候,因为父亲服刑的原因,政审不过关,虽然他哥是烈士,档案仍然被卡住了。赵锐在驻地人回不来,一个电话一个电话地将周海锋送进了部队。

  这次选拔,赵锐知道周海锋也在选拔的队伍里,一直在暗中关注他的表现,好几次在选拔场地远远地看着,只是周海锋不知道。

  他在望远镜里看着周海锋矫健的身手和拔尖的成绩,有时候甚至产生了错觉,好像自己的兄弟海刚又回来了。

  周海锋在演习里的表现,超出了他的预期。这兄弟俩,一样地有勇有谋,一样地铁骨铮铮。周海锋没让他失望,也没让他的哥哥海刚失望。他长成了一条汉子。


  “……原来你们早就认识。”单军明白了这其中的枝节,他没想到这么巧,周海锋说的把他哥哥带回国安葬的战友就是赵锐,更没想到,赵锐竟然比他早那么多年就认识周海锋。

  这个赵锐,单军熟,太熟了。

  赵家和单家算是世交,又住得近,单军还是个小皮猴的时候,赵锐就没少带着他玩儿,跟赵家半个干儿子差不多。加上后来赵锐参战,他的事在整个大院无人不知。

  在这个军区大院,赵锐也算是一个传奇。当年赵锐作为大院子弟,在七八十年代,穿着黄军裤,骑着二八大杠,满城拍婆子,也曾经是个纨绔少年风云人物;可在敏感时期,这么个高干子弟却上了越南战场,在当时也轰动了整个军区大院。那年他被送去当兵,那支部队接到了向边境开拔的命令,他妈抹着眼泪四处找关系要把他弄回后方,他那个军区首长的父亲却一道命令,把儿子亲手送上前线。他父亲说,军人的儿子是干什么的,是去流血牺牲的,不是让老百姓的儿子在前面挡子弹送死的!!

  赵锐带着一身伤痕和军功,从战场上活着回来了,回来后和原来在大院里的样儿判若两人。后来军区组建特种大队,赵锐主动请调,离开了这个城市,单军也就好久没再见到他了。

  这场选拔,周海锋来了赵锐还不奇怪,单军这小霸王居然也来了,还居然一直挺到最后,这场演习他看得是有滋有味儿。


  “赵哥,我不知道你在这儿,不然就可以早点见面了。”

  赵锐身份特殊,这支部队对外只有一个平平无奇的番号,周海锋直到在演习中和赵锐对上,才知道这是他的队伍,是在和他交手。

  “现在不是见上了吗,几年不见,想哥没有?”赵锐是故意不让周海锋知道,不影响他心绪。

  “想!”周海锋毫不犹豫,发自肺腑地说。

  “哈哈!好小子。”赵锐在他身上四处捏了捏肌肉,拍了拍他胸膛,又拍拍胳膊。“嗯,结实多了,有劲儿!”

  “……哎,他胳膊有伤,甭摸弄个没完啊?”单军晾在一旁本来没吭声,突然粗门粗嗓地说,把周海锋拽开了几步。

  “哟呵?你小子还有意见了?”赵锐好笑地瞪起眼睛:“我还没算你的账,你倒横上了?过来,叫大哥!”

  “滚蛋!”单军对赵锐可不会客气。

  “哈哈!”赵锐大笑。

  “单军!”周海锋喝止,示意单军对赵锐尊敬点儿。


  “这小子是处处护着你啊?为了你还硬闯我的大帐。”赵锐眯着眼睛,笑。

  “他性子急,不是有意的,赵哥,你别怪他。”

  周海锋听唐凯说单军来这,就猜到是为了什么事,立刻赶来了。

  “你俩一个护着一个,从演习护到我办公室了啊?”赵锐笑了,看来这俩小子是真铁。

  赵锐人虽然在外地,但是周海锋进部队后,他的消息赵锐一直很关心,所以周海锋被军区机关从临汾旅要走,后来当了单家老政委的勤务兵,这些情况赵锐都知道。

  “小锋,对去留决定,你有什么意见。”赵锐问周海锋。

  周海锋说,我没有意见,按规则,我淘汰了,服从命令。

  赵锐点头。

  为了周海锋的事,唐凯和王明冲都来找过,汇报了演习的细节,说如果周海锋和单军被淘汰,他们俩也没资格留下。这几个,倒都挺仗义。赵锐喜欢仗义的兵。

  “你当兵的时候,记得我在电话里对你说过的话吗?”最后,赵锐问。

  “记得。”周海锋声音沉了。

  “记得就好。回去以后,把那些话想想。”

  赵锐知道周海锋的心情。他想起了周海锋冲出来把单军扑倒的那一幕。那个瞬间,周海锋就已经做了选择。

  有时候,人生的决定,往往就在一瞬间,出自下意识的本心,而和思考无关。

  “走,喝酒!”

  赵锐领着他俩去喝酒。赵锐看到俩小子都成材,也高兴,痛快。那晚上,会餐的兵放开吃喝,几乎一夜。赵锐走的时候,勾勾手,让单军单独过去。

  单军过去了,赵锐箍过他的脖子。

  赵锐说,这是我弟,就也是你半个哥。我把他交给你了。回去后你多照应着,他有什么事,就知会我,听到没有。

  “知会你?”单军侧头,扫了他一眼。

  “把你操的这份心,放回肚子里。”单军拍了拍赵锐的胸膛。

  “以后他的事儿,不归你管。”

  单军说。

  “归我!”……


  一个夏日明亮的下午,一辆军车,开进了军区大院。

  军车直接开到了将军楼门口,老政委夫妇和一群干部战士,在这里翘首以盼。

  阳光下,单军和周海锋先后跳下了车。

  他们又站在了这座将军楼前面。

  周海锋抬头,望着日光下这个鸟语花香的庭院。

  他又回到了这个以为不会再回来的军区大院。


  周海锋一回来就接到通知,他不再担任单家的勤务兵,而是被军区火速抽调回警备纠察连,作为训练示范尖兵。

  虽然他落选了,但是他这次却是载誉归来,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周海锋在整个选拔和演习过程中的表现,特种大队一五一十呈报给了军区方面,机关上头看后是心花怒放,有关首长当场给了四个字“虽败犹荣”,大院送出去的机关兵,从来没有在特种兵选拔里有过这么露脸的成绩,把那些野战部队的尖子都甩在后面,这些头头脑脑全都脸上有光。加上周海锋落选的原因十分光荣,是为救战友牺牲自己,当然这“战友”没明指,可就凭这一条,不仅不跌份,还足够当个优秀典型。

  所以他人还没回到军区,对他的动作早就开始了。上头一查,这么个尖子居然在当勤务兵,火大了,立马要调人,可一听说是老政委亲自要去的人,又为难了。没想到老政委自己倒先一个电话打到机关,要求把周海锋调回作训连队,说好苗子不能耽误!

  所以周海锋刚下车就接到命令,去连队报到。

  单军也不意外。回来的时候他就知道这一回去,周海锋不可能还继续当勤务兵,他这次出了大名,军区不会放过这么个尖兵。就是不动,他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周海锋再回去干那些打扫做饭的事。

  只是没想到命令来得这么快,单军心里一阵失落。

  “让他在这儿休息一晚上。”

  单军对带队干部说。

  “明天再去连队报到。”

  当天晚上,老政委夫妇在家烧了满满一桌酒菜,给两人接风,老政委激动得把珍藏多年的老酒都拿出来了。单军奶奶一见单军心疼得差点没掉泪,连连摸着说黑了!瘦了!可是单军一身戎装啪的一个敬礼,一声“列兵单军向奶奶首长报到!”就把老人家哄得破涕为笑,瞧着单军英气勃勃的模样欣慰得不行。

  席上,老政委亲自给周海锋倒酒,周海锋连忙站起来要接过酒瓶,老政委还是郑重地亲自给他和单军都倒上,单军奶奶也连连给周海锋夹菜,对他亲热了很多,不停地催促周海锋多吃菜。


  两位老人都知道周海锋被淘汰的具体情况。单军去选训,这么个宝贝疙瘩,老政委怎么可能不过问?早就把情况都掌握了,所以知道之后,两个老人都动容了。单军奶奶对周海锋说,小周,我们军军当初把你要来,真是没看错人。你是个好孩子,阿姨要好好谢谢你,本来我是舍不得放你走的,但是你的前途,我们要好好为你考虑。以后就把这儿当家,随时都能回来,我和你的老首长啊,都欢迎你。

  老政委对单军在选拔里的表现非常欣慰,对周海锋更是嘉许,说小周,你出发前老首长说过的话,算数!从现在起你就要开始准备,考进军校!

  后来,老政委说得高兴了,说起单军,话更收不住。他对周海锋说,军军能有你这样的朋友,我们就放心了,你要多帮助他,带着他学好。老政委感慨地说,军军从小就调皮,无法无天,但这是我们单家的种!单家没有孬种!我们对他寄予厚望,就盼着他早日成材,顶天立地!我闹了大半辈子的革命,到老图什么,就图这么一个孙子,将来堂堂正正地做个军人,做条汉子!……

  周海锋听着,沉默……


  晚上,单军推开楼下周海锋那房间的门。周海锋正半躺在床上,就开着一盏台灯。

  周海锋从出神中回过神,看他进来,直起了身。

  “还没睡?”

  周海锋说。

  “你干吗呢。”

  单军带上了门,说。


  “看看书。”周海锋把手上的书放到一旁。他本来也没在看。

  “被硬杠板铬久了,家里这床反而睡不惯了。操。”单军在床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有点没话找话。

  “吃了点儿苦,倒不会享福了。”周海锋笑笑,“要不再把你送回去。”

  “别,就那帮蚊子大爷,可不想再孝敬它们。”单军说,两人都笑了,目光相互碰上,又都没说话,一时有些冷场。

  自从演习那晚在丛林里的那个吻之后,他们都没说起什么,也没机会。单军每次见到周海锋,有外人在旁边也说不上什么话,也不知道怎么开口。演习结束到现在,两人始终有些避着,一直被尴尬笼罩。

  “你……伤怎么样?”单军问。这是他最惦记的事。

  周海锋失笑了。

  “你一天问个八百遍,不好都被问好了。你不烦啊。”

  那天爆炸时,只是被炸起的石子片儿擦伤,没什么大事,单军却天天盯着给换药弄伤口,过问无数遍。

  “不烦。”单军一字一句。

  这伤是不重,可在单军心里,远不只是个伤口。

  周海锋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单军拎起脚边一个包。那是他进来时拎着的,搁在椅子边的地上。他把包递给周海锋。

  周海锋接过去,挺沉。他拉开拉链,里头满满当当,零食,烟,汽水,罐装啤酒,磁带还有一堆大大小小的东西。

  “这音响太大,带不了。明天我去弄个小的,带环绕的,你到宿舍往随身听上一接,就能听。”

  单军说。

  “这个微风吊扇你也带走,明早我给你拆。”

  “还有这个落地的,风大,好使,你也带过去。”

  “行了行了,”周海锋听单军还要说,好笑地打断他。“又不是搬到多远,你要我把这屋子都带走啊?”

  “叫你带上就带上!”单军来硬的。

  “……”周海锋听从了,把那包收在了床下,抬起头说,谢谢。

  周海锋没什么其他东西。在他出发之前,除了贴身衣服,已经把大部分个人物品收拾带走放在连队了,现在这房间里,没剩下什么。屋里台灯的光微黄,空气有些燥热,周海锋怕单军热,下了床到屋角,把落地的电风扇打开了。

  呼呼的风扇吹着,发出叶片旋转声,吹散了屋里有些凝滞的空气。两人一停下来,窗外夜晚蛐蛐的叫声,特别鲜明。

  “我走了,你在家,懂点儿事。”周海锋说。“帮你爷爷奶奶做做事。他们年纪大了。”

  “知道。我也待不了几天,等开学就走了。”

  过了夏天,单军就要去军校,在家的日子就剩个暑假了。

  即使他们一起回了大院,分离,也很快要到来。

  “挂了红牌,我见了你就得敬礼了。”周海锋开玩笑。

  “那到时候我这红牌儿给你下命令,你听吗?”单军看着周海锋。

  “听啊。敢不听啊?”周海锋也看着他,笑笑。

  “我要是命令你去看我。你去吗?”

  单军看着周海锋的眼睛。

  周海锋看着他。灯光下,那眼睛深邃,沉淀,包容着无尽的内容。

  “去。”

  周海锋说。

  他们四目相对,望着对方。


  “去睡吧。”周海锋说。

  单军望着周海锋身上,他还是穿着军绿色的军T,藏蓝色的军短裤。

  “你还欠我件事儿。”

  单军说。

  “上次那衣服,一直没见你试过。你穿上试试。”

  他在商场里给周海锋买的那衣服,本来说好生日那天让周海锋穿来,可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事,周海锋一直没穿过。

  周海锋听了这要求,没有拒绝,也没有迟疑,说,“行。”

  他满足单军的要求,似乎今晚上单军提什么要求,他都满足他。

  他起身从行李包里拿出了衣服,换上。

  单军在后面看着他。他看着他撩起军T,从头上扯下,露出古铜色矫健的后腰和宽阔紧实的脊背,还有背上包裹的伤口。周海锋略一停顿,还是脱去了军短裤,修长笔直的长腿,套上了休闲裤,他系上皮带,穿上了衬衫,低头扣上扣子。

  单军一直在后面看着他。他看着周海锋的背影,看他穿上衬衫的动作,他低头□□子的颈项和短短的发根。

  单军也起身走了过去,站在周海锋的身后。周海锋向镜子里看了一眼,单军也看向镜子。衣服非常适合他,贴合有度的衣料勾勒出周海锋英挺的好身材,像为他量身定做。镜里穿着浅色衬衣的周海锋,比起穿军装时的严肃,更显得青春、帅气,散发着逼人的俊美。

  周海锋看着镜里单军打量他的目光,有些不适应地笑笑,低头扣上胸前的纽扣。

  他的手忽然停了。

  单军从身后揽住了他的腰,将他搂进了怀里。


  单军搂着周海锋,收紧了手臂。他已经忍了几天,从选拔的营地一直到这儿。在周海锋说那声“去”的时候,在他刚才注视着他换衣服的背影时,单军就想冲过去抱他,这冲动是如此强烈,让他控制不了。单军环抱着周海锋,头压在他的肩膀上,闻着他的脖颈散发着的味道。周海锋刚洗过澡,泛红的皮肤带着湿润和热气,散发着淡淡的洗发水朴实的清香,单军从没觉得这味道是这么好闻,他的脸埋在周海锋的颈窝,有些贪婪地闻着,手向上移动,隔着衬衫,摩挲着周海锋紧绷的腹肌,又慢慢上移,抚摩到他的胸口。

  周海锋没有动,单军听见耳畔周海锋变得沉重的呼吸。镜子里映着两个沉默着紧贴的男人,连空气都在升温。单军克制不住自己,他想抱他,亲他,想抚摸他,他侧过头,亲了下周海锋的脖子,顺着他强有力跳动着的动脉啄吻,直到亲上他的脸颊……他带着强硬地扯开周海锋刚扣上的扣子,手伸进了他的衬衫里,在那火热、光滑、健实而富有弹性的胸膛上抚摸……

  周海锋一下攥住了他的手。他紧紧按着单军的手,然后放了下来,转身看着他。

  单军气息粗重,就要吻他的唇,被周海锋向后抵开了。

  “……不早了。”周海锋低声说,“去睡吧。”

  “我没法儿睡。”

  单军哑着声音说,把周海锋推抵在了镜子上,压住了他。他注视着周海锋的唇,不容分说就要堵上去,却被突然响起的敲门声打断,两人几乎是立刻分开,单军奶奶敲了下门就直接推门进来了。

  “军军,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这儿,不让人家小周休息。”单军奶奶进门看见单军果然在这儿。

  屋里的两个人站着,都尴尬,僵硬。

  “奶奶,您怎么自己进来了!”单军十分懊恼。

  “有你的电话。”

  “谁啊?!”单军不耐烦地:“不接!”

  “是个女同学,姓黄!……”


  楼上单军卧室的电话那头,女孩儿兴奋的声音一直叽叽喳喳着,单军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要不是这通电话,单军几乎忘了他还有这么个新女朋友。这些天里,他几乎完全忘了她的存在。

  女朋友一会儿兴奋着单军的归来,一会儿又埋怨他走了这么多天连点消息都没有,回来了也不告诉她,单军沉默地听她数落,女朋友说了半天,最后说,你怎么一句话也不说呀?

  单军说,我们分手吧。

  “……你说什么?”女朋友惊呆了。

  “算我对不起你。分手吧。”

  单军说。

  “单军你这个混蛋!!!”女朋友尖利的哭声,挂断了电话……


  在商场给周海锋买衣服的时候,就是这女朋友,和刘小婷翻篇儿之后交的,本来就没放什么心思,后来单军参训、选拔,把她丢在了脑后。现在,单军对她再没有了一点儿意思。他对人家姑娘是有愧疚,可他现在根本顾不了。挂了电话,他躺在床上,满脑子全只有周海锋,想起刚才周海锋的拒绝,单军盯着天花板……


  他知道周海锋在想什么,他想起演习那晚周海锋说的“想想”。周海锋要他想清楚,单军想了。

  单军是个正常的男人,在遇到周海锋之前,他从来没往两个男人上想过,即使在北极海狼,他也觉得那只是个玩儿,像李涛他们那样儿,顶多是玩儿出边儿了,和感情什么的搭不上关系。爱情,这词儿,在单军从小到大的概念里,天经地义,就没法儿往两个男的身上安。可是,现在,他清楚现在自己心里想什么,这想法惊涛骇浪,却发生得理所当然,和过去,已经完全不是一回事!

  要单军给这种感情下个准确的定义,在他十八年的人生里,这是头一次。是周海锋说的好奇,新鲜?还是男女之间的那种“爱情”?可他从来没把周海锋当女人看过,这跟男女之间也根本不是一回事!

  就在演习那晚上周海锋跟他谈心的时候,单军也没完全弄清楚。可是他所有的迷惑、犹疑、挣扎矛盾的过程,在爆炸时周海锋扑上来将他压在身下的时候,就全都随着爆炸声,被炸得四分五裂,荡然无存。

  当他听见那声轰然炸响,当他爬起来抱起周海锋那种瞬间的恐惧,连心脏都停止跳动的恐惧,像一道霹雳,将他自己照得无所遁形……


  周海锋回了连队。

  他一回去就被任命为副班长,班长去教导队学习了,所以同时还代理班长。这对一个一年兵来说是绝对的破格任命,但他的硬成绩摆在那儿,由不得人不服,堵住了别人的嘴。

  军区新来的参谋长是刚从野战军来的,也带来了野战军的作风,一来就命令机关兵也要像基层部队那样,恢复每天的军事训练,于是不仅是警备连,通信连、直属队、汽车队、工勤兵、公务兵,甚至是炊事班的和门诊部的卫生兵,统统都要参加军事训练,不管男兵女兵,每天早晚出操,打军体拳,擒拿格斗,大晚上的连家属院都听到一片厮杀声。

  周海锋正合了这新参谋长的胃口,做技术示范,领兵训练。

  单军进了大院的大门,骑车在那条宽阔笔直的梧桐大道上,迎面就跑来了一支队伍,远远地一声威武、豪迈的口令声后,是一片震天响的“一、二、三、四!”单军一只脚撑住了地,注视着远处领着兵跑来的高大身影,都是一样的绿军装,可他看一眼就知道那是他。

  周海锋跑到近前,在操练中的面孔刚正、冷锐。单军在梧桐树下看着他,快要跑过时,周海锋的目光终于向他掠来,单军微微一笑,笑意轻挑在嘴角。隔着马路,周海锋和他四目相对,紧绷的唇角不被察觉地一缓,那是个飞快、转瞬即过的笑意,转过脸就恢复了严肃。单军回头目送着他们跑远,听到远远的周海锋更响亮的口令声,他回过头来,踩动了脚踏,斑斓的阳光打在他神采飞扬的脸上……


  单军那帮哥们儿给单军结结实实接了一回风。席上单军刚发话,大飞于征那几个就说,军哥你啥也别说了,周海锋护着你被淘汰回来的事儿哥几个都听说了,没说的,就冲他这一条,咱们都敬他是条汉子!以前是哥几个有眼无珠,错待人家了,就冲他肯这么舍命为你,今后周海锋就是咱兄弟!

  大飞是一向最敬好汉的,对周海锋这回的事儿,大飞觉得真是仗义得不行,大飞说军哥,我大飞这回还真是看走眼了,要早知道他是这么一够意思的,当初我哪能把他锁那洞里待一宿呢?榴弹啊那可是!就敢往上扑!爷们儿,杠杠的!

  这群军区大院的子弟虽然纨绔胡闹,游手好闲,可是骨子里都继承了父辈的正义感,对好汉对义气那是绝对地推崇,没二话。

  单军瞅着弟兄们那样儿,搁下酒杯说,有你们这话就行,我就说一句,我是你们的大哥一天,他就是你们大哥!

  自打单军回来,就没见到王爷。

  他去找过王爷,王爷不在家,家里说去了那个训练营附近的市后,就没回来,打电话来说开车去另一个X市旅游,玩儿够了再回来。

  王爷一向是这个野性子,家里人也管不了他。单军给他打过传呼,也留了言,可是王爷连一通回电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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