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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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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跟老冯刚出国的时候,我们有过一个孩子。老冯的父母在丰都住了大半辈子,第一次出国就是来加拿大看我们。老人本以为能沾儿子的光,开


跟老冯刚出国的时候,我们有过一个孩子。


老冯的父母在丰都住了大半辈子,第一次出国就是来加拿大看我们。老人本以为能沾儿子的光,开开洋荤。没想到老人家却跟着我们受了不少苦。


我们一天保证做两顿中餐,但花样肯定没有国内多。我只能保证顿顿是热的。老人家很注重养生,不吃隔夜饭,也不吃生冷辛辣的。


我觉得对老人来说,最难接受的还是精神上的落差。他们都是中学教师,在县里受人尊敬了一辈子。可是到了这,自己连捆白菜都买不回来。在国内赶上三节两寿了,他们的学生会拎着大包小包上门来看他们。在加拿大,他们只能打打扑克。眼睛不好了,也看不进去书了。超市拿的免费中文报纸都只看看中文标题就攒起来了。他们跟我抱怨过,只有周末才能跟我和老冯打打双升。我们上班去了,他俩连扑克都只能玩跑得快争上游。斗地主还少着一个农民呢。


我刚来到加拿大找不到专业的工作,只能去奥特莱斯给人家叠牛仔裤。我看着各种肤色的人们把牛仔裤抖楞开,在腰上比划,在镜子前比划。等他们走了,我再悄悄走过去,把牛仔裤一件一件叠好放齐,迎接下一波人来抖楞。


我不能让顾客感觉是他们给我添了麻烦。他们如果不抖楞牛仔裤,不伸手摸摸,那我连这份工作都没有了。一小时能挣12块钱呢。那时超市里瘦猪肉馅才两块钱一斤。


我们下班回来了,公公婆婆可算找到说话的人。


我得要强啊。叠牛仔裤不行啊,我得有个正经工作呀。他们儿子一个人上班太累了。我得帮他分忧。


家里的活儿这么多,我得干哪。我眼里得有活儿,手上要利索。酱豆腐的玻璃瓶子不要扔,洗干净了可以放花椒。


这些话其实都是好话。老人家也是为了我和老冯能把日子过好。我听得进去。可连着说上几个星期,我就有些不爱听了。出国是老冯的主意,他是主申请人。在国内,他是高级工程师;来了这,他还是高级工程师,只不过挣的是更值钱的加元。我呢,放弃了国内设计院的工作,远离了自己的亲戚朋友,跟他们儿子来到这个地方来叠牛仔裤。忙活了一天,回家还被他们说自己的工作不正经。我也想找专业工作呀。可是谁让人家不认我国内的学历和工作经历呢?


一切都得重头开始。




出事的前一天,我开车带他们一家三口去班芙国家公园玩。老冯是个能不开车就不开车的知识分子。在国内,他总管那些给领导开奥迪的人叫马夫。


老冯跟我说,“知道为什么小汽车走的路叫马路么?因为清朝的时候朝廷不让修汽车走的路。那些公路铁路都是洋鬼子的奇技淫巧。修好了路,外国人进来得可就更快了。路越难走才越好呢。咱大清不怕偷不怕抢,就怕贼惦记。有些务实的官员觉得这样不行,于是他们骗上面说咱这修的是给马车走的路。你看这柏油路上,这铁轨上,都是咱大清的马在拉车。师夷长技以制夷,这是咱大清特色的马路。”


你看老冯,看上去再老实憨厚不过了吧?骨子里还挺愤世嫉俗呢。


路上婆婆一直在针对我,而老冯这种时候也总是向着他妈妈。我一张嘴哪说得过三张嘴?一口气堵在那里,我差点儿没捣腾过来。


我不生气。气坏了身子不值当的。


你见过国内菜市场上大声喧哗的老太太吗?我感觉我婆婆就是那样的。她在菜市场上保准买什么都吃不了亏。你说她怎么那么能说呢?


说不气不气,可还是置了一肚子气。刚进家门,我正要系上围裙洗菜呢,就感觉到大出血了。血顺着裤腿流到地上,肚子里排山倒海一样。



老冯陪我去的医院。医生说是个男孩。生下来就没有心跳了。他太小了。


直到今天,我都记得我们从未睁开双眼的孩子。



伴随着这段记忆的,是跟公公婆婆一起生活的恐惧。我发誓,以后绝对要自己的儿媳妇和女婿好,要比对自己的儿女还要好。二胎开放才几年来着?谁不是自己爹娘辛苦养大的宝贝疙瘩?人心都是肉长的。我对她好,那她还不得加倍地对我儿子好么?






老冯他们那儿有个说法。这么大的孩子没了,妈妈身上会留下些脏东西,叫婴灵。小孩子投胎成了人形,如今却胎死腹中,父母生养之恩倒变成了杀身之仇。这婴灵会附在生身母亲身上。不做法事化解的话,十年内会诸事不顺。



老冯托亲戚给我请了很多符,都没什么用。最后,老冯听了一个大师的,买来一条黑色的小狗。刚断奶三个月,非常讨人喜欢。据说,婴灵能附在小狗身上,你把这个小狗当孩子一样养大,对他好,给它念地藏菩萨本愿经,他来世就能投胎到一户好人家里去。


老冯叫小黑狗叫哈哈。我想,他是想让我在叫小狗时,自己也能笑一笑。


哈哈,你干什么呢?哈哈,吃罐头啦。哈哈,你怎么又拉地毯上了!哈哈。哈哈。




就在昨天晚上,哈哈死了。你说邪门不邪门,算起来离我去医院那天,整整十年。


哈哈三天三夜没吃过东西了。医生说,哈哈的前列腺炎癌变了,无药可医。


你听过那种哀嚎吗?一开始是撕心裂肺,可后来嗓子都喊哑了,就像把小舌头压在砂纸上磨。哈哈每嚎一声,我的心就抽动一下。哈哈不睡我也不睡。我开着灯安慰它。撑到最后我实在是撑不住了,竟然抱着它睡着了。


我轻轻抱着哈哈,缕着它的耳朵上的茸毛。半梦半醒间,我在哼摇篮曲给它听。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哈哈是个乖宝宝。我看到哈哈不再痛苦了。它站起来,水灵灵的大眼睛一直看着我,像是在跟我告别。等我醒来时,哈哈已经走了。



夜深人静,抱着哈哈温热的尸体,我不知道自己应该恐惧还是悲伤。


电影里说灵魂的重量是七克吗?可我明明感觉哈哈反而比平时更重了。


哈哈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都还是那么乖。如果哈哈真的是被我们的孩子带走了,愿他们能在去往另一个世界的路上互相照顾,一路平安。



我和老冯是在北京认识的。那会儿我刚离开家乡去上大学,他也刚调到北京工作。


人生地不熟的,我不是很容易交到新朋友的人。那时候还没开学呢,我一个人在陌生的街道上闲逛。那是快二十年前了吧?没有智能手机,也没有大众点评。我只知道哪儿人多就去哪儿。


我不会点菜,我看见别人点的什么东西好,我也照样点一个。那家饭店里有小炒,有肘子,有卤味,也有烤串儿。饭点儿还没过,吃饭的人很多。是北方常见的那种馆子,好多食客和跑堂的都认识。没地方坐了,我被拼到老冯的桌子上。老冯的面前是一个火锅。


那火锅连座带锅是一整个,都是黄铜的。下面有个铜碟儿垫着,接溅出来的汤。锅两边各有一小耳朵耸拉着。锅开了,拉铜耳朵也烫不着。火锅从上面看是环形,像是围着火山的湖。从远处看,雾里的山在冒烟,海在烧。


老北京的火锅是跟蒙古人学的。涮羊肉,蘸芝麻酱。可老冯点的那锅不是涮的。菜是一层一层在后厨就码放好的。端上来汤煮滚了就能吃。最底下铺一层大白菜和木耳,然后是粉条油豆腐炸土豆。上面放肉丸子和切成薄片的五花酱肉。都码好了,再加入棒骨和老鸡熬成的高汤。盖上有个大窟窿的铜锅盖——必须有窟窿,因为锅盖中间要走烟囱。烟囱里面烧的是木炭,也可能是无烟煤。反正味道跟燃气烧出来的菜不一样。


等开锅的时候,可以先吃几口凉菜。有土豆丝,海带丝,酱萝卜,酱牛肉。都是一小碟一小碟地卖。都不贵。等五花肉和炸丸子在汤里咕嘟咕嘟叫起来了,就可以吃了。


老冯拿着锅盖,他说,一个人吃不完;他问我要不要尝尝。


我们就这样搭上了话。


嗯,看上去很好吃。很烫。咸香口的,很鲜。一点也不辣。




这就是我第一次看到老冯的样子。一个满脸胡渣子的怪大叔局促地坐在一张大桌子前,等火锅煮开。后来我知道,他就是这样,菜只点自己喜欢吃的。冒菜,盖饭,麻辣烫这些他都不喜欢。他就喜欢吃米,吃面,吃馒头,就着一大锅热菜吃。饭是饭,菜是菜,从不混到一起去。


礼尚往来,我也让他尝了尝我点的干锅肥肠和酥炸小黄鱼。


我当时看上去也很奇怪吧。那年我十八岁,穿得还跟假小子似的。要不,老板怎么就把我拼到他那桌去了呢。


在那个吵闹的馆子里,两个单独等座的人会显得格格不入。搭上话了,我们就融进了那股热闹。你看。我们不是没朋友,只是人生地不熟。


这样的故事,在北京有多少呢?来自全国各地的男男女女总会以各种各样古怪的方式在那里相遇。正如我们在一尊火锅之前相遇。


那是我第一次离开母亲,离开太原。可是我觉得我当时自在极了。我快活极了。



“脏乱差!”这是老冯从太原火车站出来的第一印象。


那时候太原还没通高铁,更没有南站。在低矮的太原站外边,三三两两的民工蹲在地上接活儿。他们身前的硬纸片上歪歪斜斜地写着几个大字。有的写的是瓦匠。有的写的是汽墙(砌墙?)。还有一些精壮汉子干脆就不摆硬纸板。但招工的人好像都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


街边店铺的扩音器里一遍遍重复着没有感情的吆喝声。“XXXX为酬谢新老用户,即日起展开XX大酬宾…”。


据说太原站刚盖好的时候挺高挺气派的。后来省里发现不行。太高了,比北京站还高。地方高过中央,这是路线错误。


怎么办?拆呗。怎知道太原站还没拆完呢,北京西站就盖起来了。拆了就拆了吧。姿态低一点总是没错的,闷声才能发大财。


从名分上说,太原算是个省会城市;但老冯觉得太原还没他们县城好呢。


”不大气。发展得不好。“说这话时,他还皱着眉,像是又闻到了太原站公厕的味道。





他们丰都县后来我是去过的。鬼城酆都嘛,名声比太原大。太原最不能比的,是人家丰都有扬子江。而我们太原的汾河早就绝流了。


有河的地方就有城市。心虚的太原人为了不被开除城籍,只好在枯竭的汾河河床上砌了几面巨大的截流坝。像是水泥的,上面还有像小鸭子一样的凸起,橘黄色的。在高德地图上就能看到,河水被一个方框圈住,不让往下走了。太原的水很金贵,这些都是从水库里抽调来的。


这个巨型水池子的旁边,是绵延十几公里的汾河公园。有县里来的游客在这里拘谨地拍照留念;有满头银发的老大爷沿着水泥池子疾步奔走,边走边疯狂拍打自己的前胸后背。夜里,好多年轻人坐在长椅上说悄悄话,小手乱摸;还有极少一部分年轻人抱着石头往水池子里跳。噗通一声。有的被路人救起来了,还有的一直都没找到。


太原那时最贵的房子就都在这十几公里长水池子旁边。在滨河路上游车河时,你能看到很多海报。“有河的地方就有城。XX河景,坐享其城。”





太原,字面意思就是广大的平原。


听说唐代的太原很美呢。大平原上的人们安居乐业。平原的四周,是难以逾越的高山险隘。李渊以太原府为根基,最终问鼎天下。而太原也成了李唐的龙兴之地。


这些高山险隘既是保境安民的屏障,也是农业发展的束缚。有限的水土注定养不活人丁兴旺的太原人。几千年里,无数少年像李渊一样,为生计和理想离开了太原。他们之中,有好多终其一生再也没有回来。





三百年后,李唐气数尽了,天下归于赵家。赵宋想千秋万代,就必须要断掉李唐龙脉。


迁富户,拔龙角。大火在太原府烧了三天三夜。汾河之水倒灌进城,把大火之后残存的遗迹被冲走了。


此后,朝廷就不让老百姓在太原府旧址上建城了。



我带老冯去找过李渊的太原府。骑了一上午的车子,差点迷路。不在太原市区里。在晋源县,晋阳的源头。县政府招商引资,要在古迹附近建一个主题公园,叫太原古城。实际上古迹在哪里呢?古迹被烧过后又被冲到哪里去了呢?



我跟你说说龙角吧。


传说李渊在太原当晋王时,梦到过一条八爪青龙。他骑在青龙的脖子上,抓着龙角,去天上摸了一把月亮。谁想李渊手刚碰到月亮,青龙便翻了个身,把李渊摔了下来。惊醒之后,晋王才发现是场梦。他披着衣服来庭中观望,只见一条青绿色的光在天龙山上闪动。


第二天,李渊带人上山查看。他们在山上发现一块陨石,形如龙首,不似凡间俗物。李渊翻身下马,领着儿子对神石叩头不止。自那以后,天龙山周围被李唐划为龙脉所在,禁止山民狩猎开荒。有唐一代,太原几次被列为北都甚至北京,又几次被撤。宋人拔掉的龙角,大概就是那块托梦给李渊的陨石。



我带老冯游历的那座太原城,是宋朝之后才在太原府废墟之外慢慢积累而成的。而李渊的那座太原府,几百年前就成为晋阳县城外的一片荒地了。站在那里,的确可以看到远处的天龙山上烟雾缭绕。只是不知那是烟还是霾。


我跟老冯在路边一家小馆子里吃凉粉。老板跟我们说,晋源县再往南走走,就到文水县了。文水真穷啊。文水出葡萄,也出过武则天。




跟老冯相识十年,结婚八年。说起来,最快乐的一段日子竟然是在太原度过的。那年我大学毕业。他来太原找我玩。


我骑着我的捷安特,他骑着我妈的女式大凤凰。我带他去看我小时候走过的地方,给他讲那些我不知道从哪儿听来的传说。我们去了晋祠,去了柳巷,去了迎泽公园,也去看阎锡山的总督府。我常常梦到自己在太原的街道上骑车子。老冯就在我前面一点点。时不时他还回头大声问我。“到了吗?” “是不是这里?” “好香啊,那个你吃过没有?”


你说,他一不认路的外地游客。怎么就非得骑到我前面去呢。



走到府东街,我给老冯介绍。民国的时候,阎锡山是盘踞太原几十年的土皇帝。他的总督府邸就是太原当时的中心。咱们在阎府东门,这条街就叫府东街。十字路口往西就是府西街。阎府一直往北走是西山,山上有挖不完的煤。往南走是一条繁华但并不宽敞的小巷,小巷的另一头有湖,叫迎泽。


皇帝坐北朝南,阎锡山背山面湖,境界到底是小了点。阎锡山不仅没能成为李渊,反而被人民的军队赶到台湾去了。去台北的时候,你去找一家叫XXX的刀削面馆。削面师傅一会儿台语,一会儿五台话,很神奇。一聊才知道,他们祖辈就是49年跟着阎锡山撤退的。


很多退休的老人都喜欢在阎锡山的总督府之前散步打拳。运气好的时候,你会遇见一个讲故事的老大爷,周围稀稀拉拉围着一圈人。他没有碗,也不要钱。纯属说着解闷儿。你凑过去听,他就用眉毛跟你问个好。他还照样说他的,嘴上不停。


“太原战役是解放战争后期反常的一场硬战。傅作义的北平都和平演变了。可是这事放到咱太原就不行。赵国长平之战降了,有没有好结果?牛驼寨大家都听过么?解放军只有打下那里,才能打下太原。现在的学生娃娃还都得别着小白花去那儿扫墓呢。双方都打得太惨了。你说太原人怎么这么实在呢?眼看解放军已经得了天下,只有自己还在替阎锡山拼命。这不是螳臂当车么?明知是被利用了也要打。牛驼寨丢了还在打,城破了还在打。阎锡山都坐飞机逃跑了,他的山西兵退到城里了,还跟解放军打巷战。咱山西人重义气啊。关二爷不就是咱山西人么?过五关斩六将,千里走单骑。降于禁斩庞德,水淹七军,威震华夏!吕奉先的赤兔马怎么样?曹丞相封的武乡侯怎么样?愣是买不来咱山西汉子的义气。你说关二爷为什么偏偏是红脸呢?那准是跟兄弟们一起喝酒喝红的。现在的科学家说,喝酒红脸的人是缺少降解酒精的一种酶。红脸的喝多了会出人命。可是利益有价,性命可以收买,唯有忠义买不来。收缴阎锡山府邸的时候,解放军搜出来堆积成山的贵重宝物。值多少钱呢?据说换算成山药蛋,能够让全体三晋父老吃上整整十年。民智未开,当时很多老百姓都不识数。你跟他说金山银山他都没概念,还以为阎锡山也拿着金锄头在总督府里刨地儿呢。可一说山药蛋大家就懂了。“


“那么多山药蛋!” 老头儿说着突然张开双臂,做了一个拥抱太阳的动作。仿佛一座山药蛋山突然出现在众人眼前。离得近的几个小孩子笑得嘎嘎的,不好说是像鹅叫还是更像驴叫。稍微见过点儿世面的人都知道,大爷这番高论纯属胡说八道。


“你看这老头颠三倒四的,说得倒是挺热闹的啊?”老冯撇撇嘴。他倒听得津津有味。




我拉着老冯继续往前走,就进了柳巷。青石小巷,弱柳晓风。现在这里是一条步行街,太原很多老字号都在这里。小时候,我妈常带我去宁化府打醋,整条街上都是酸的。据说宁化府的伙计从来不感冒。陈醋能杀菌。非典的时候宁化府的陈醋都卖脱销了。在往前走就都是卖吃的了。冰糖葫芦,沙棘冰棍儿,糖炒栗子。最讨厌的是鱼雷一样黑的爆米花筒。你要是不留神,嘣的一声能把你吓得跳起来。


再走走,就能看到一个熟食店,叫六味斋。十几个玻璃冷柜里装着大肠小肠,大肚小肚,猪肝牛舌,蛋卷猪蹄,肉枣儿腊肠,暗红的酱牛肉,还有按它一下就自己摇头晃脑的皮冻儿。排队结账的时候,妈妈曾问过我:“六味斋是哪六味呢?灶王爷的五味瓶里装了酸甜苦辣咸。还有一味是什么?”


我答不上来。


妈妈说,第六味是人间闹哄哄的烟火味。可烟火味又是什么味呢?是这勾人心魄的香味吧。酸甜苦辣咸是灶王爷从天上带下来的,唯有这香味是人间的。


你说,如今这个热闹非凡的柳巷,以前是不是飘着脂粉味的烟花柳巷呢?


山西出美女呢。苏三起解听过吧?苏三离了洪桐县。是真事呢。冯梦龙写过小说的。你看,苏三就是山西人。我也姓苏。不过,苏三一定比我美多了,要不怎么现在还有人唱她的故事呢。


你知道吗,这苏三姑娘本名周玉洁。父母双亡,五岁的小女孩被卖到苏淮妓院。那苏淮妓院想必不大。老鸨子手里只有两个接客的妓女,小女孩排老三,是为苏三。苏三长大成人了。据说她色艺双绝,艳压京城。苏三与进城快活的三公子一见倾心。两人私定终身。苏三劝三郎早日考取功名,切勿在温柔乡里误了前程。


三郎回到南京后,发奋读书,金榜题名。听从父命,三郎娶了官家大小姐,仕途一帆风顺。苏三则被老鸨卖给了洪桐县的土财主。不想没多久土财主被自己老婆毒死了。老婆买通官府诬陷苏三。苏三在洪桐狱中屈打成招,囚进死牢。被提审的路上,苏三自以为此名休矣,这才有苏三起解这一段唱。


苏三要死了,不求自己沉冤昭雪,但求好心的买卖人带一句话给我的心上人。


“言说苏三把命断,来生变犬马我当报还。”




刚跟老冯刚离婚那阵子,我状态特别差。那会儿你还不认识我呢。你苏姐也曾孤僻过。连最好的朋友都不知道我离婚了。

连我妈都不知道。


八年夫妻,像梦一样。


签了离婚协议之后,老冯没有马上搬出去。我们还住在一起。不过,我们早就分床睡了,他一直有个自己的房间。


那阵子他总是等我睡了才悄悄进门,又赶在我起床前出门上班。我们就这样不照面地同居了一个月。表面上我跟平时一样,同事和朋友都看不出来我有什么变化。只有我自己知道那阵子多难熬。


一开门,家里是冷的,没有一点动静。客厅里没有他躺在沙发上玩手机,厨房里没有他系着围裙炖排骨,连地上也没有他随手乱扔的黑袜子。


我自己做了饭,自己吃完,自己把碗洗好。我自己看书,看鸡汤文,看穿越文。我不想面对自己的失败,我多想一觉醒来才发现,我们仍相爱,我们仍拥有彼此。


等他早上出了门,我会偷偷进他的房间。我像个刺猬一样缩成一团,侧身躺在他睡过的轮廓里。闭着眼,枕头上,被子上,都是他的味道。我能感觉到他的体温。


他晚上回来了,我会悄悄走到他房间门口。我倚着他的门,听他收拾东西,听他打电话,听他洗漱,听他关灯睡着。如果他打开门,就会看到一个泪流满面的黄脸婆,一个爱他爱到毫无尊严的前妻。


可是他从没打开那扇门。而我也从没敲过。



你愿意听苏姐这么说下去吗?




我一直想不通我和老冯是哪里出了错。


我爱老冯,他也爱我。我们很年轻。我们都是靠谱的人。我们都有很好的工作。在北京,无依无靠的我们相互扶持,自食其力,过得挺不错。来了加拿大,在埃德蒙顿这穷乡僻壤打拼着,我们过得依然挺好。怎么过着过着就过不下去了呢?




我曾把一切都怪罪在老冯的妈妈身上。如果没有她,我不会跟老冯离婚。我没办法跟那样的人沟通,她根本听不进去道理。她有她自己的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儿媳妇儿要上班挣钱。儿媳妇儿要听儿子的,儿子要听她的。儿媳妇儿要收拾家,给他们洗衣服。儿媳妇儿要做饭,要适应他们的口味。少看那些没用的书,有那功夫不如去晒晒被子,你看这日头多好。你们挣那么多钱,给我们在北京买套房吧。加拿大太冷了,我们住不习惯。


我不理解,这样的女人怎么能教书育人呢?她教出来的是不是都是苏三那样的小媳妇?自己都要冤死了,还心心念念下辈子给他当牛做马报恩。她对我有什么恩?老冯对我有什么恩?我怎么就该当牛做马报还了?


她生养了老冯,难道她还能跟老冯过一辈子?那还娶什么儿媳妇呢?养儿防老?养儿防老!这句话我听了无数遍,但我越想越觉得脊背发凉。如果连生养孩子都做成一笔交易,如果连血脉亲情都有这么多算计,那这世间还有什么不能算记的?


我觉得这一切都是一场天大的误会。不是我和老冯,也不是婆媳关系,而是这一整套孝子贤孙的大道理。我一直觉得孝顺这个概念应该是双向的。强调孝顺父母的前提是,父母对自己有深重的养育之恩。很多父母严格要求孩子,拿别人家的孩子激励自己的孩子。那孩子们是不是也可以拿别人家的父母来激励自己的父母呢?我问老冯的妈妈:“你看别人家的婆婆多通情达理?你看别人家的婆婆帮儿媳妇儿干了多少家务活?你看别人家的婆婆怎么不问儿媳妇要钱?你看别人家的婆婆怎么退休还有正厅级待遇呢?你再看看你,怎么样样不如人?活了这么大岁数了,你说说你。听风就是雨,到处串闲话。整天什么活也不干,一个月洗不了一次澡,身上总是有味儿。婆婆呀婆婆,你可长点心吧。”


你说,我要是这么跟她说了,我和老冯能不离婚么?


跟长辈不能这么说话,我知道。可是她对我说的话比这个难听一百倍,脏一百倍。我能忍三个月,可我忍不了一辈子。我不能接受自己活在这样的环境里。我不能接受自己的孩子有这样的奶奶。我不想耳濡目染,我不想老了以后自己不知不觉也变成婆婆那样苦毒的老太太。


我跟老冯摊牌,我跟他妈,他到底想跟谁过?我当时对我们的感情还是很有自信的。你知道,我嫁给他,就是下定决心要跟他过一辈子的。


老冯没有选我。


“老婆休了还可以再娶,我妈只有这一个。”




离婚后自己开车去了趟加州,走了一个月。我爸在加州住了十几年,那是我第一次去加州看他。


从美国回来的时候,老冯已经搬走了。钥匙放在信箱里。


他的房间空了,地上墙上整理得干干净净。他的房间第一次打扫得那么干净。除了他自己的东西,他把一切共同的回忆都留给了我。房子,车子,锅碗瓢盆,豆浆机,按摩椅,还有几盆快要枯死的绿植,还有和好多还没来得及拆封的书。


那年,我刚刚三十岁。唯一的亲人,我唯一的亲人,我的的妈妈,那时远在几万公里之外。她还不知道我已经离婚了。此后这世上再也没有人能保护我了。跟十八岁时刚去北京上学一样,我又成了一个人。


我凡事总是喜欢往最坏的地方想。好像只有想象中的世界足够悲惨,对比之下,现实才稍稍可以承受了。


我爸妈吵架的时候我总以为他们会离婚,我会被他们抛弃,然后像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饿死街头。事实上,我都离婚了他们还没离呢。


我不仅没有饿死,反而还越来越胖了。



在国内,我们这行有句玩笑话——华电的当官,武水的干活儿。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我是华电的,老冯是武水的。


老冯总是瞧不起我们校友,说他们是专业官僚。当领导讲讲话还行,真一上手做技术就抓瞎。其实我学的也是电热自动化。在设计院,我也是上手做过技术的。只是我大部分时间都在给我们领导写会议发言稿和学习心得。你不知道,在我们那个工科生扎堆的单位里,找一个懂技术的笔杆子实在是太不容易了。老冯老笑话我,说我写得那些东西屁用没有,换不来钱。他当然是嫉妒我。过年的时候,单位多给我发了十斤鸡蛋和一袋白面。我故意让老冯帮我去领的。




移民了。外国人不认我的工作经历,那我就在这儿学一个呗。本科四年是学不了啦。等学完那个我都三十四了。那我还不如去学实际操作的。本地大专,最快一年半就能毕业。我去问了,上手操作的工作好找,挣得比坐办公室的多。就是我们这个专业的操作工名声不太好听,英文叫Power Engineer,中文呢,叫锅炉工。


很多人会把这个工作和电气工程师搞混。电气工程师是Electrical Engineer。专搞电力系统的,也叫Power System Engineer。这两个电气工程师一般都是坐办公室的。而Power Engineer是要跑来跑去运行和维护锅炉的。电厂,化工厂,医院,政府,购物中心,都需要锅炉供暖供气。有些大的厂区还用自己的锅炉发电,把多余的电卖回电网上来。



大专里的理论课我都懂,就是没有上手操作过。这里的课程非常注重动手能力。说得再好也没用,手上得出活才能毕业。锅炉工怎么了?只要能有份稳定的工作,只要能做点有用的事情,我都觉得挺正经的。


三十岁重回校园,那感觉就像放假一样。上学的时候我总想毕业,想工作。可工作了以后我才发现,学校才是理想国。学校里当然有黑暗和丑恶的东西,但相比之下,社会上的和职场上的要残酷百倍。你想想看,去上学,你得给老师钱吧。而上班呢,老板还得给你钱。你说哪个像假期?




跟我一起上课的都是十七八岁的白人孩子,我是全专业唯一一个亚洲人。白人孩子真好看,十七八岁,皮肤水灵得能掐出水来。小姑娘小小子一个个都跟电影明星似的。他们看不出我已经三十岁了,我也不避讳自己的年龄。班里组织什么活动,我都跟着去。第一次去不知道是干什么的,去了几次就懂了。Paint Ball是拿彩弹枪bababa互相打,Laser Tag是用激光枪biubiubiu互相打,Dragon Boat是去河上划龙舟,Curling是穿着冰刀去扔冰壶。



我最喜欢的还是跟几个白人小姑娘去上自由搏击的选修课。教我们的教练一米七不到,在白人里算是很矮了。可谁知道这个慈眉善目的小个子竟然拿过UFC的超轻量级冠军呢?反正我是毕业之后才偶然查到的。真人不露相呐,和和气气的。


用英语重新学一遍所有在华电没完全听懂的专业课,那感觉就像是活在一部老电影里。我早知道了所有人物和情节,但我仍看得津津有味,就如第一次看到。每个角色,每个桥段我都知道。但我还是期待着他们以一种陌生的方式一一展现在我面前。每一条定理,每一张流程图都刻在我心里。我并没有刻意努力去学,因为我真心觉得这些东西很亲切,很有意思。这就像是小学时背过的古文,长大后会突然整段整段背出来。当时懵懵懂懂的,反刍了几十年,这才慢慢咂摸出来味道了呢。


锅炉工的世界很简单。一切有道理,万物有规律,过程可控制,结果可预期。每个人都扎扎实实的。有一分数据就说一分话。不展望,不追忆,学生不加强学习,老师也不贯彻落实。


一,这是一个大锅炉。

二,这是它的运行参数。


如果锅炉出问题了:


三,这是锅炉检修的步骤和技巧。


谁说学理工科的人不懂美呢?简单清楚可能就是大部分理工人的审美观。





如果我十七岁没有去北京上学,而是直接在埃德蒙顿上大专呢?我为什么不能像跟我同班的那些白人小孩儿一样呢?


我从太原到北京,再从北京到埃德蒙顿。从在设计院给领导写关于产能过剩的发言稿,到在奥特莱斯里叠Made In China的卖牛仔裤,再到去去白人的工厂里烧锅炉。从单身,到已婚,再到离异。这些都是命里定里好的吗?会不会在万千平行宇宙里,也有这样一个我,她没有绕着么一大圈,她可以一开始就在埃德蒙顿烧锅炉呢?


也许会有吧。但我跟你说的这些,她不会懂的。在这里长大的中国孩子很聪明,但是他们不懂中国的故事,也不关心中国的事。对于他们来说,中国只是一个符号。






那一届,我是全班第一名毕业的。也是第一个找到工作的。当时油价正高,炼油厂和油沙田疯狂抢人。我是少数族裔,又是女的,所以沾了种族多样性的光(diversity clause)。肯干这行的女生本来就不多,而中国女生更是少之又少了。


老冯给我的最后一份礼物,是让我从一个对未来充满希望的少女成为了一个对现实无比清醒的女人。





一转眼,我已经做了六年多的锅炉工了。从四级四学徒一直升到二级。再过几年就能升到一级了。


上完两年的课程,就能成为四级锅炉工,能上手操作锅炉,也能做些简单的监测。三级可以独立完成大部分的设备维修。二级呢,有时会监督管理一些小团队,为一级锅炉工代行很多现场的抉择权。


如果熬成了一级锅炉工,专业知识就已经不输工程师,而现场经验更是远远超过了。负责锅炉运行的车间主任必须是一级锅炉工出身,无论多优秀的持证工程师都替代不了。这是阿省安全条例规定的。在一个白人为主的重工业环境里,中国女人要想走这条路可不容易。工会负责迎新的人第一天就跟我说了。我一直也没觉得这条路容易。容易的路,也轮不到我去走,早就被别的中国人走烂了。不管是在大专里还是大学里,我发现一个规律。如果班上的中国人很多,那这个专业以后一定不好找工作。




干体力活的好处是,上班的时间不用想太多事,也不用操心项目进度和风险。工人糙,工人的话更糙。他们有意见会当面对你大声吼。刚开始的时候,我因为操作不熟练被大叔们骂哭过好几回。哭都不敢当面哭,得躲到控制室的厕所里去。但我就只哭过那么一次。他们现在再敢骂我,我会立刻更大声骂回去。我知道我做的是对的,我有这份自信了。人在那种环境里,心需要变得非常硬,非常钝。辱骂刺激着我,恐惧催动着我,让我加倍地努力。别人出一分力气能做出一分成绩,我出十分力气能做出两分成绩。亏不亏?我觉得不亏。我心里面敞亮着呢,我每天做得都比前一天好。厂里上了很多新东西,PLC,DCS,EIV,ESD,RMPC, APC。别人不想干的,我来干。别人不愿意学的,我来学。也许是有国内设计院的底子,这些东西我学得很快。




我工作六年了,每天去上班还能学到好多新东西。我想这就是我存在的意义吧。一个华电的女毕业生,在炼油厂里由锅炉工做到车间班组长,再成为项目经理,把危险的事情变得安全,让人们在享受工业便利的同时还能安居乐业,安全地回到自己家人身边。我感觉自己做成了许多别人做不成的事情。我挺开心的。



体力工作真的比办公室工作轻松呢。偶尔写篇报告或者开几小时的会,我脑子都会瘫痪掉。信息过载了。可是我之前在车间里转悠十二小时,回了家仍然有精力。看书,炒菜,做瑜伽,跳操。那时,我有很多时间来想想自己的事,或者干脆什么都不想。




我已经三十八岁了。女人活到我这个年纪,好像突然就过了一个坎。可能是我看开了,可能是自暴自弃了。三十岁的时候我怕自己嫁不出去。我都不敢去想自己将来的事,只能拼命工作,拼命学习,拼命玩。


相亲?我当然相过亲了。中文的相亲网站,只要你能说上名字来的,我都冲过钻石会员。我相的可不仅仅是限于埃德蒙顿甚至艾尔伯塔省,这里合适的华人太少了。我得广撒网。这几年东到哈利法克斯吃龙虾,西到温哥华岛出海捕三文鱼,北到阿拉斯加看极光,南到圣地亚哥去看虎鲸。我开过飞机,也在飞机上跳过伞;我去泰国考过浮潜证书,也去海里抓过海胆。


北美大陆上中国人超过五万的城市我都跑遍了。名义上是去相亲,实际上主要是旅游。


我相亲的对象绝大多数都是中国人,还有极个别几个帅老外。哈哈,加拿大的老外性格都挺好的。大部分人也很有绅士风度。可我还是觉得跟人家不是一路人。我不想祸害人家。也许是我出国太晚了吧,我老觉得他们是老外,是外人。其实,我才是他们国家的外人。人家没嫌弃我,我倒先嫌弃人家。就算语言没障碍了,异国的文化审美和生活习惯也很难对得上。


更现实的原因是,很多老外三十多岁了都没有存款呢。


把自己嫁出去不容易啊。比我挣得少的,我不敢嫁;比我挣得多的,又嫌我太老了——有钱人根本不在乎我这三瓜俩枣的。我知道自己的条件不好。跟我相亲的全都是离过婚的,有的还带着前妻的孩子。我其实不介意这个。我很喜欢小孩子。我也不是非得自己生一个。我这么怕疼,又已经是大龄产妇了,估计还得刨腹产。何必呢?



我给自己定的期限是四十岁。过了期限还遇不到对的人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继续一天天,一年年地把日子过好呗。


我的前半生不是一帆风顺的,可我也很知足了。人间走一遭,我曾遇到过一个人,我把我的一切都交付给他。跟他在一起,干什么我都开心,去哪儿我都乐意,吃的穿的我不在意,别人怎么看我我也不在意,我只要他。你看,现在说起这个来,我还是会脸红心跳呢。世上还有几个女人真能嫁给自己真心所爱的男人呢?我知足了。


开心的日子虽然短暂,心有灵犀的瞬间虽然很少,但这一天天这一幕幕我都记着呢。这些是谁也夺不走的宝贝,直到我再遇到一个让我心动的人。就算这辈子再也遇不到,我也不遗憾了。像苏三一样,今生缘尽,来世我还想遇到你。我们再一起去太原骑车子玩吧。只是今生我不愿为了你当狗当马,来世我也一样不愿意。


实话实说,年纪越大,越难去因为情爱去适应另一个人生活的怪癖了。不说那些虚无飘渺的,单说荷尔蒙水平就真比不上十七八的小姑娘了。假如我三十八岁的时候相亲时才第一次遇到老冯,我大概是不会看上他的。对的人,对的时间,对的地方。天时地利人和,都凑齐了真不容易呢。







我早就入了加国国籍,护照也早换成枫叶的了。可我始终觉得,自己还是个很中国的中国人。我上班靠英语和技术赚钱,但下班了我还是喜欢看中文书,写中国字,听中国的戏。


老外很喜欢我的中国名字。我不是什么Sarah,Cindy,Emily。我就是一个中国女人。他们念不出我的名字没关系,我可以教他们念。


你说怪不怪,老外觉得我传统,可中国男人倒觉得我被西化了。我的年纪摆在这里,所以见到的基本都是中国大叔甚至中国大爷。他们问我挣多少钱,我不能说实话。我得说我挣的大约是他们的70%。我不能说我跑遍了北美大陆。我得说自己喜欢阅读和电影,喜欢做饭和瑜伽。我得说,结婚以后我会换个工作。不在炼油厂发电厂烧锅炉了,我想去医院里或者政府大楼里烧锅炉。那里也认我们的经验,而且福利很好。钱多事少在市里。


相亲相得多了,我自己这暴脾气倒是被打磨好了。再混不吝的男人,骨子里也还是个孩子。看到了这一点,我就包容了他们的骄傲和软弱。理直气壮的大男子主义,这没关系。气人的是,等我放低姿态小鸟依人了,他们又开始瞻前顾后患得患失了。他们说:“没想好自己想要过怎样的生活”。你说说,这是什么混账话。没想好他来相亲干什么?逗我玩呢?





还有更过分的呢。有一次相亲,多伦多的X先生就语重心长地跟我掏过心窝子,滔滔不绝地分析了我这样成熟女性的市场定位。他说我最大的优势是结过八年婚。结婚的女人只有一个性伴侣。可三十多岁从没结婚的女人还不知道被多少人玩过呢。还有就是他想确定我一定能生孩子。他跟她前妻感情很好,但是他前妻不能生孩子。他不能接受,他们全家都不接受。他的妈妈原话:“买个鸡还下蛋呢,娶个媳妇哪有生不出孩子的?”


X先生说,我们要进一步的发展,他必须确定我能怀上他的孩子。


他说,他活儿很好,他前妻爱他爱得发狂。他还会绳艺。




我微笑着感谢X先生的坦诚。你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直男毫无保留的坦诚,并不意味着尊重女生。女人并不比男人傻,男人说的大道理我们也懂。可是我为什么要听一个男人跟我说这些呢?我要的是爱,不是讲道理。


真爱一个人,你会愿意骗她一辈子的。



老冯离婚后不久就消失了。我跟人一打听,才知道他回国了。他们加拿大的中国分公司拿到一个大项目。浙江一个大化工厂要上马新车间,老冯他们中国分公司拿到了标。


浙江这个化工厂很难搞。分公司换了好几个人对接,甲方都不满意。也不完全是技术上的问题。公司管理层觉得甲方自己都不知道这个车间该怎么建,怎么谈都谈不拢。


他们大老板得想办法啊。让秘书搜集了公司所有有在华经历的工程师。找到老冯了。别看老冯当初在设计院混得不怎么样,人家现在可不一样了。起了个英文名。不叫老冯了,叫Mike Feng,国外专家,旅加华侨。Mike回国开了几次会。人家甲方说了,这个Mike不得了,有见识,有水平。


老板高兴坏了,连着给老冯涨了三层工资。老冯不是已经加入加拿大籍了吗?没问题,使馆给办外国专家签证。在北京的房子卖了?没问题,使馆区租一套二室一厅的酒店式公寓。不带家属?不带家属那得租二室一厅,万一来客人呢?再说二室一厅的公寓也好租。餐补,车补,一切都安排好了。老板也不傻,羊毛都出在羊身上。他们工程公司不就是靠卖工程师的劳动挣钱的吗?


听说,老冯又结婚了。女孩儿家里也是浙江的。家里很有钱,人家女孩还比他小十几岁。我知道自己已经跟老冯的一切没关系了。但我还是忍不住去想。我相信老冯的魅力,我也相信那女孩是真心爱他,就像我当初爱他一样。我只是好奇那个新儿媳。她跟婆婆相处得怎么样呢?她也会像我一样,跟婆婆吵架么?



我妈老了,但身体还硬朗。我每年都回国去看看她。她也来过几次加拿大,可是她嫌这里冬天太冷了,而夏天又太短。国内有她的老姐妹,有她的单位,有她的房子,她XX小区X号楼X单元X号。她离开那里,就像鱼儿离开了水。妈妈就我这一个女儿,迟早要过来跟我住。趁她身体还硬朗,还能跑动,能多在国内住几年就抓紧住几年吧。当儿女的多跑跑没什么。


妈妈比我过得通透呢。她刚刚退了二线,每年有六个月时间跟她的老姐妹们在全国各地旅游。全国三十多个省自治区直辖市,她除了台湾没去过,其他的都跑遍了。每到一地,她都会双手抻着红色丝巾,拍一张以青山绿水为背景的美人照。她从不发给我。我妈要发到朋友圈里。我看过她微信,反正给她点赞的人比给我点赞的人多。


我妈跟别人说起我,从不避讳我和老冯离婚的事。问起我在干嘛,她说自己也不清楚,只知道我在世界100强的能源公司里做管理工作,年薪百万。哈哈,她没有说谎呢。我是在炼油厂里当夜班车间主任,手底下管五个锅炉工。税表上的公资分红加班费每年能有二十万加币出头。按汇率算是百万人民币了。可是她不知道我交完税后,拿到手里的也就是十三四万吧。听上去算是不少钱了吧。可杂七杂八花下来,好像也没觉得自己挣得多。我能拥有这些,实在是非常幸运,而我也非常努力了。






没结婚时,她总催我结婚。我离了婚,她反倒不管我了。她总说,国外的事情她不懂,也帮不上忙。平时多交真心朋友,能帮的忙就多帮帮,说不定哪天咱们还需要人家帮助呢?好好照顾自己。女人活到这个岁数了,不能再由着性子胡来了,自己得疼自己,听话啊。


我妈和我爸十几年前就分居了。我爸受不了我妈,自己凭本事出国,去加州去闯荡。日子过不下去了,可他们却始终没有离婚。

我妈不同意。





国内的高铁修得真好。我今年回国的时候,妈妈带我去成都和重庆玩了一圈。从太原坐高铁八个小时就到了。我妈妈不喜欢坐飞机。她很喜欢四川呢,这是第三次去了。


国内现在变化真是太快了。那时还是我领着她转,可这次是她领着我转了。我妈还是我妈,说话办事都比我周到。我妈总说,我从小就迷迷瞪瞪的,幸亏是出国了。老外都傻了吧唧的,显不出我来。在国内,我这样不长心眼的,给人家当保姆都没人要。还管人呢?




成都转了四天,我感觉自己。我们又坐高铁去了重庆。很快就到了。


我们坐船顺着扬子江游玩。船经过了涪陵,又经过了丰都。


导游说,丰都江北的旧城早被被深埋水下了。放眼看去,左边的深山里是鬼城风景区,右边是齐齐整整的新城。


那一刻我想起了老冯。这里是他长大的地方。他住过的老房子说不定就在我们船的下面。他的丰都城已经不在了。这座新的丰都城里住着这么多的人,不会再有谁记得他的那座城。就像几百年前,李渊的太原城被汾水冲走了,老冯的丰都城也被扬子江冲走了。


我们行舟江上,穿过层层水雾,穿过重重高山。我又想起了太原,想起那片被群山环绕的大平原。我身后也有一个被群山环绕的大平原。这片平原也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天府之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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