贯津和尚

贯津和尚是我一位长辈的同行，而今已经作古很多年了，但他的许多事迹在我的记忆里却越发变得清晰。家乡的和尚道士一类，在做道场超度亡

贯津和尚是我一位长辈的同行，而今已经作古很多年了，但他的许多事迹在我的记忆里却越发变得清晰。

家乡的和尚道士一类，在做道场超度亡灵，撒符水告慰生者这些职能方面和北国没有什么区别。只有一样——他们妻妾儿女成群。即使在解放以后，很多和尚与官员一样，只是把台面上的小老婆藏到台下，过着“外面彩旗飘飘，家里红旗不倒”的奢靡生活。

贯津和尚在我的记忆里大约四十来岁，中等个子，鼓鼓的脸，眼神很和善。

我那时刚读完高一，辍学在家，正为终身职业发愁。长辈知道我倒背古文如流水，有念经的天分，便说“是个当和尚的好苗子，我们同辈的年纪都大了，年青一代只有贯津法师还行，你找他去罢”。我也有心试一试，于是与这位宗教人士有了交集。

贯津和尚开始见我畏畏缩缩，不太肯在人前人后说话，就让他两个儿子跟我玩耍，其中一个比我小一两岁，另一个比我小三五岁，都是很好相处的半大小子，我们很快就成为了极要好的朋友。

据我观察，贯津和尚在妇女堆里颇受欢迎，他长相并不十分出众，一口嗓音却磁力十足。更重要的是，他办法多，肯帮忙，在那个几乎家家男人都在外面打工，全靠一家妇孺撑起门楣的时代，的确是个耀眼的宝贝。

在地里做农活时，往往有农妇拿言语调戏他：“某嫂，你怎么又钻到贯津和尚屁股后面了，你俩换换呗？”被叫“某嫂”的这人不羞反笑：“只要心里正，敢跟和尚师父并一头困。我敢，你敢不敢？”有时农妇还一起闹到贯津和尚面前，趁机到胸前摸两把，揩点油。贯津和尚只是嗬嗬地笑，并不生气，也不十分尴尬，手头的农活丝毫不见停顿。倒是我这个准徒弟，还有他两个儿子，动不动就臊成大红脸，杵在泥地里，进退都不是。

我那时仗着读了点武侠和科学，对不讨老婆不吃荤的真和尚都不太放在眼里，只是“理性”地把当和尚念佛经做道场送死发丧当做一个谋生的职业，更何况是这个生了两个儿子，又和一大群女人打情骂俏的花和尚。又何况这个花和尚贪心不足，时刻想着刻墓碑、打短工、挖煤窑赚钱。

但是到了今天，我却宁可相信是一个过错令我被“逐出师门”，而不是我中途自行放弃了成为一名神职人员的理想。

那天，我们师徒四人正给人帮忙收稻子。我们三个年龄小，千斤重担倒有八成压在贯津和尚一个人身上，他终于熬不住说歇一歇吧。我趁这个功夫，捉了几只“麻拐虫”，塞进打谷机的齿轮里。两个师弟远远看见，也觉得有趣，都把水壶拧紧，跟我一起摧动齿轮把逮来的“麻拐虫” 辗成肉泥。

坐在田埂上歇息的贯津和尚突然看到了，他蓦然站起来。我想他的嘴唇肯定哆嗦了一下，喉咙里怕是还有一股血在往上涌，否则那声“阿弥陀佛”要么和善圆润，要么顿挫铿锵，又怎会干涩结巴、断断续续，充满震怒。

然后，贯津和尚咽下怒气，再也不拿正眼看过我，只是柔声责备了他两个儿子几句，“那也是一条命，人啊，不能这样残忍”。我不知道后来他又用怎样的方式责备过他的两个儿子，我只知道，从那天之后，我永远失去了两个投契的好朋友。从此我与他们父子三人再也没有半点联系。

当时，我只惋惜失去了一个练成一副好嗓子的机会。现在，我知道，我与一个隐居在民间的大师失之交臂了。

不知道是我读大几的那年，忽然辗转听到贯津和尚的消息，说他在一次煤窑冒顶的事故中殁了。听说他那帮同行给他颂经发丧，往日帮过忙的很多农妇都来挽绳送葬，一个个脸上都有戚容。丧礼上有个嘴欠的说了声“贯津和尚的二老婆三老婆都来了”，被一群人团团围住，用大耳刮子从院门外一路扇到贯津和尚的灵柩前，让他磕头谢了妄言的罪才放走。甚至有乡镇干部都受过他的恩惠，扬言要向上级请示“道德标兵”“优秀党员”的称号，还说要把他两个儿子抚养成人。可也有人说，贯津和尚贪慕虚名，没给他老婆儿子留下半点实惠。虽说给人做道场，外加刻墓碑、挖煤窑、打短工保守算下来挣了二三十万，却都把钱借给了外人。翻来他的账簿一查，上头连债主姓名带钱数，都是用甲乙丙丁子丑寅卯离坎震兑写成的密码符号，谁了参透不了。又有人说，可惜了贯津和尚一口播音员的好嗓子，也没传下半个徒弟，以后方圆五十里的道场怕是都只能当作公鸭开会了。

后来我读的书更多一些。知道不吃荤不娶亲的佛门只是被称为大乘佛教的一个佛教流派，而吃荤又娶妻生子的佛门才是释迦牟尼的原教旨。我的家乡毗邻贵州云南广西，并通过这三省与佛国接壤，所信仰的恰恰就是这种原汁原味的“南传上部座佛教”。

最近十年以来，在我的家乡，从外地赶来剃头盖庙的和尚渐渐多了起来。贯津和尚的同行辈分年纪都大，老的老死的死，香火慢慢都被剃光头的和尚揽去了。这些光头，却更在意活人的生意，把捐资扩庙建设景区做得风生水起，俨然在贯津和尚当年走村串户做道场的落后贫瘠之地制造了一个“四百八十寺”的繁荣盛世。


说明：这篇小文比小说真实得多，比传记文学却多些虚构。可能是受了鲁迅《少年闰土》和冯骥才《俗世奇人系列》的影响。也不敢追逐时髦，自称是“非虚构”。那就算是试图搭建真实和虚构桥梁的练笔之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