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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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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哥的右手有六根手指,小拇指的第二节如同树杈一样分出来一根更小更细的小指。尽管上小学一年级的他很小心保护着自己的隐私,但还

六哥的右手有六根手指,小拇指的第二节如同树杈一样分出来一根更小更细的小指。尽管上小学一年级的他很小心保护着自己的隐私,但还是被眼尖地同学发现了。尽管他死死地趴在课桌上,左手用力地捂着右手,但实在没办法抵抗一群坏小子的拉扯。当他的右手被摊放在桌上任人欣赏的时候,他突然口吐白沫地抽搐了起来。同学吓得一哄而散,等校长与老师急匆匆赶过来的时候,他已经笑嘻嘻地站在教室的窗台上,向着来人的方向一跃而下。

满脸是血的六哥依旧保持着笑容呆坐在校长办公室,直到父亲赶来,才站起身来。老校长拍了拍那卑微父亲的肩膀:“老弟,孩子还小,还是先治病吧,这学暂时还是别上了。”唯唯诺诺的父亲恶狠狠地抓起六哥的手,仅上过三天学的六哥就这样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学校。

六哥大我一岁,他的父亲与我的父亲是同事,也都居住在厂子的家属院内。他有两个姐姐,他在家里出生那天,他父亲根本没当回事,还去上班。九岁的大姐因为着急烧水烧炕,攀爬柴垛的时候摔了下来,跛了一条脚。六哥生出来的时候就在笑,笑得身经百战的接生婆钱都没要就跑了出去,他母亲忍着恐惧与悲痛给六哥洗了洗,结果又发现了右手的六指。那天厂子家属院里的人们都听见了他母亲撕心裂肺地哭声。

那是八十年代初,别人家生个儿子恨不得马上抱出去炫耀,而生来异于常人的他没人抱出去,家里人早都知道了大家对于他评价为灾星的窃窃私语。六哥打下生就不哭不闹,喂就吃,吃饱就睡觉。三岁多的时候还不会喊爹叫娘,天天在屋里走来走去地傻笑。他五岁的时候才会说一些简单的词语,可那年得过一场大病,高烧几天不退,吃药于事无补。本就嫌弃他的父母直到看见他已经呼吸困难,脸涨得青紫,才用自行车将他送去了医院。出院后的六哥,人有些发蔫,目光呆滞,经常黑天了还经常能看见他一个人站在自家的仓房顶上对着空气大喊大叫,滔滔不绝、自言自语。邻里邻居平时都不敢靠近他家的房门,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个浑身黝黑、舞枪弄棒的小个子冲了出来。小孩遇到了吓得魂不附体,淘淘大哭,就是大人也被吓得头皮发麻。

六哥的父亲也是在那时候开始酗酒,喝醉之后就会打家里人发泄心中的痛苦。他的母亲、大姐、二姐经常在晚上传出狼嚎一般的叫声。只有他不哭,无论父亲用手还是其他什么物件打他,他只会笑。邻居不止一次在这种场景下“咚咚咚”砸开了他家的房门,劝慰完他的父亲,再将他大姐、二姐领回去借宿,尽管他已经被打得皮开肉绽,浑身是血,也没人搭理。他母亲每次都会哭着说:“让他爹使劲打吧!谁让我上辈子作孽,生了个六指的傻子,打死了省心!”

自从六哥被退学回家后,经常在家属院游走。咋开始我们还是惧怕的,但时间久了发现他根本没什么攻击力,就开始一堆人追着喊他“大傻子”。他的两个姐姐开始时常听见喊叫拿着棒子冲出来,后来也就漠然了。可我奶说:“别看那孩子面上混混僵僵,其实心里灵着呐。”我咋开始是不信的,直到六哥用烧火的苞米杆与废铁丝做出了极为精致的小汽车。

在那个年代,孩子的大部分玩具没有买来的,都是自己或者别人给做的。当六哥牵着那小汽车在家属院溜达的时候,我们彻底惊呆了。也开始变着法的讨好他,只想拥有一辆和他一样的小汽车。其中一个孩子用一把水果糖加两毛钱的代价得到了第一辆,别的孩子也就红了眼,各种吃食与零钱不断塞到六哥手中,对他的称谓也从大傻子变成了六个手指的哥哥,简称六哥。

当小孩子对小汽车有点玩够了时候,六哥的手中又多了一把木头枪,仿的驳壳枪式样,跟电视中红军指挥员手中拿的一样,手把下还飘着红缨。我们再一次疯狂了,六哥的江湖地位瞬间达到了巅峰,这个玩具的价格也涨到了五毛钱。之后的日子里,每隔几天,六哥就会推出一款新玩具,有用自行车链条做的洋火枪,有用医院胶皮管子做的五根弦弹弓,有胶合板做的弹射飞机,还有玻璃三角万花筒,可转向的冰车,等等等等。

不光本家属院的孩子几乎所有的零用钱与零食都到了六哥手里,别的小区孩子也来购买和预订。六哥做的玩具,做工精致,经久耐用。那时候我们去过六哥的制作室,就是他家的小仓房,里面的一角堆砌着各种废料,一个三条腿的桌子上摆着尖嘴钳、螺丝刀等各种工具。我们看得稀懵,这么一堆破烂居然在他那变成了宝贝,这样的人还傻?用个刚学会的成语形容就是心灵手巧。

他那个五口人的家庭生活本是拮据的,六哥的手艺着实带来了不小的改善。他爸那时候一个月五十多块钱,六哥一个月能赚六七十块钱。六哥的家庭地位自然是水涨船高,他爸主动为他寻找废铜烂铁,他妈每天早上给他独享一碗四个鸡蛋蒸的鸡蛋糕。两个姐姐也有了新褂子,新书包,干干净净的小白鞋。只有六哥,还是那一身补丁褂子,趿拉那一双张嘴的布鞋,在家属院里笑眯眯的走来走去。

六哥自言自语的时候还是很多,或者会和猫、狗、鸡、猪说话,但和我们在一起时几乎一言不发,你问他啥问题都是回应给你一个憨憨的傻笑。六哥也不像我们那样喜欢掏鸟抓鱼,祸害小虫子。他会用小玩具或者吃食换取我们手中的小活物,再偷偷放掉。虽然我们对此都非常迷惑不解,但却一次又一次用小活物去他那换玩具,他也不拒绝,只是玩具的质量真的很烂,玩一会就会散架。

我和六哥的友谊源于我八岁那年夏天和小伙伴一起去野外采“黑天天”,六哥也一直跟在我们后面。天色将晚准备回家的时候,我拿着一兜子果实幸福的走在前面,路上突然蹦出一条大狗,恶狠狠地冲着我咆哮。我完全吓傻了,一动不敢动,别的小孩一哄而散,只有六哥拿着一根小木棍挡在了我的前面。说来也怪,那条恶犬看见六哥后,居然立即停止了吼叫,低着头夹着尾巴跑掉了。从那以后,我就爱和六哥待在一起,好像有一种所谓的“安全感”。

六哥虽然没有上学,但两个姐姐会教他识字,他自己手里有一本新华字典,从崭新翻到稀烂。我们还在咿咿呀呀念着拼音的时候,他已经开始阅读捡来的废报纸。不光读,还会在自制的一个大沙盘中用树棍翻来覆去的写来划去。当我们铅笔字还写的七扭八歪的时候,六哥已经能用毛笔写春联了。那字龙飞凤舞,飘洒写意。我们是看不懂的,但几乎所有的大人都赞叹不已。我们顺手扔掉看够了的小人书,六哥都会捡起。当我们在课本上乱写乱画的时候,六哥已经能在马粪纸上勾勒出一幅幅的千军万马。他用普通铅笔画的小人,真比小人书上的人物还要栩栩如生。他用毛笔画的大公鸡,绝对是我们美术老师都达不到的高度。

那个时代不管是厂子里还是居委会,一年四季总得刷一些,写一些大标语,为了迎接检查用的门面活,自然要求就高。一般都是用铅笔按照美术字的结构一点一点的勾勒出线条,再仔仔细细在线条内用染料涂抹。费时费力不说,这种字挂起来也确实难看,有大有小,有厚有薄,一点气势都没有。厂部宣传科也不知道谁看到了不少人家门框上写的对联,兴冲冲地登门拜访,怎么也不信那一笔好字是面前这个傻里傻气还是10岁孩童的六哥。直到他趴在地上用毛笔在废报纸上写下宣传口号上的大字,才如获至宝般将六哥请了过去。

六哥就这样成了厂子里编外的宣传员,黑板报、标语、宣传画大部分出自六哥之手,不用说那效果也是好的很。厂子也没亏待他,虽然没有固定工资,但干啥活拿啥钱,日清日结,赶上活多时候一个月一二百元。甚至厂子发福利、发劳保也有了六哥一份。居委会也不甘示弱,把六哥大字不识的母亲强拉进队伍里弄了一个宣传干事的称谓,有点啥好事自然是少不了。六哥成了红人,天天傻笑着东奔西跑,有求必应。他的手工玩具此时成了副业,也很快就被市场上眼花缭乱的电动玩具打败了。

六哥的父亲破天荒地抱着自己的傻儿子流下了悔恨的眼泪,六哥的母亲也容光焕发地给儿子理了发,换上了崭新的的确良衬衫与新布鞋。干净立正的六哥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依然带着标志性的傻笑,可已然成为我们父母口中别人家的孩子。“你瞅瞅人家,10岁就能挣钱了,看看你,吃啥啥不剩,干啥啥不行的主。”老校长还特地来六哥家里请他回去上学,六哥的父亲在饭桌上吧嗒一口炒的金黄的鸡蛋,滋喽一口瓶装的白酒。“念书还不是为了挣钱,说句不好听的,你这个熬了多年才当成的校长挣得,还不如我那个自学成才的傻儿子多吧?”老校长愤愤的离去了,那天晚上整个家属院都听到一种如同鬼叫一般尖利而且绵长的乐器声音。

那个声音是六哥用苞米杆自制的,短短的一截,拨开上面的一小块的皮,掏出里面的瓤,用力吹下去就会发出那种让人心颤的声音。六哥的大姐那年已经在一家棉服厂上班,只有她会一遍又一遍摸着傻弟弟的头,流泪不已。那个家或许只有这个瘸腿的大姐没把他当成挣钱的机器。效益不好的棉服厂倒闭的那年冬天,他大姐嫁给了一个比她大十岁的一个牧民,只因为六哥他爸爱吃牛羊肉还舍不得钱买,看着准女婿用马车拉来的一车冻肉,爽快地把这个现在只会吃白饭的瘸女子嫁了出去。接亲那天,我看见了那个一脸凶相的牧民,那身材足足能装下三个他大姐,汉话也说不好,对着小舅子也是一阵阵的傻笑,走的时候给六哥留下一把精美绝伦、锋利无比的蒙古刀。那天晚上,鬼叫一般的声音又响了半宿。

六哥的二姐大他五岁,对这个弟弟始终说不上哪好也说不出不好,学习成绩挺拔尖,保送去的县重点高中。我的印象中这个二姐不会笑,天天冷冰冰地,也很少看见和谁要好或是说话。大姐出嫁第二年去了县里后,不是寒暑假根本看不到她的身影。即使回来,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在家里读书。可六哥的父母亲却很宠爱她,条件稍好的时候,他二姐的衣着打扮不比县城人逊色,去上学的时候也是大包小裹的一直送到汽车站。

六哥挣得是不少,但没有几毛钱会落入自己的口袋。他每次领了钱回来,他母亲都会立刻出现在他面前,一脸堆笑地把六哥的口袋翻个底朝天。“你自己拿着再丢了,妈给你攒着,啊?”这句话我们都深有体会,每年的压岁钱都是这样过过手,当你有钟情的玩具或者小人书想买去跟家里理直气壮要钱的时候,要么是挨一顿臭骂,要么是被一顿暴打。家庭只能谈感情,不能提钱。

六哥虽然没有享受到有钱人随意吃零食的快乐,却一点都没影响其发育,我十二岁的时候如同一个瘦猴,六哥十三岁的时候足足高了我一个半头,夏天的时候能看见他胳膊与胸膛的肌肉,跟十七八的大小伙子不相上下。他大姐结婚三年没有孩子,经常被那野兽一般的牧民打的鼻青脸肿,无法忍受的时候偷偷跑回了娘家。六哥二话没说,按着当年姐夫给他爹邮寄牛羊肉的地址,一个人带着那把蒙古刀,辗转了近两天找到了喝得烂醉如泥的姐夫,没废话就拔刀削去了姐夫的一只耳。带着他缠着纱布的姐夫,回来的时候,家属院的人都被喊去看热闹。看那孙子如同一只大癞皮狗一样趴在地上不停的哭,说了一万句保证的话,低三下四地接走了他姐。不光是我们一堆小孩子对他充满了崇拜,连他父母看他的眼神都有了敬畏。因为那个年代人都知道,傻子杀人不犯法。

六哥十四岁那年,他二姐没瞒到高考就腆着肚子回家了,播种的是同班一个学习同样优异的男同学。尽管男同学的父母来到六哥家里磕头作揖,信誓旦旦地保证只要孩子考上大学就先结婚等毕业后领证,甚至现在接过门偷摸养着也行,六哥的父亲还是毅然决然地去了县里的派出所报了案。满城风雨后,那个男孩子被学校开除,在家里喝“敌敌畏”自尽了。他二姐被父母逼着去医院打胎后得知此消息,精神失常了。六哥的父亲一顿喝了三斤白酒后一病不起,没过一月就撒手人寰。

那已是九十年代中期,“接班人”已经成了过去。厂子工会也没办法给六哥安置个“正式”的工作,甚至原来写写画画的临时工作业因为厂子效益不好终结了。厂子只能按照政策给他母亲每月一百一十元的遗孀补助金,这是让一个就会天天大哭小嚎的娘,一个神经病的二姐,一个痴痴傻傻还有癫痫病的六哥组成家庭的全部收入。

左邻右舍在对他家庭唏嘘不已的同时,也都伸了把手。可能做到的无非是送一些五谷杂粮,土豆萝卜,偶尔我奶会让我送去碗肉菜,我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见六哥在吃饭的时候流下了泪水。

六哥从厂子里借来了一辆小推车,无论刮风下雨,天寒地冻,每天都会在厂区、家属院、小镇的各个地方的垃圾堆翻来翻去,那时候人心善,很多人都是故意把破铜烂铁、废书旧报的放在小推车里。六哥中午顾不得吃饭,小推车满了就会一步一步推到距小镇七八公里的废品收购站,之后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里将那一点点收入放入母亲手里。很多时候我晚上去找六哥,就看见他在小仓房里吃着大咸菜条就着冰冷的高粱米饭。他那个妈,就会串门子长吁短叹吶,这姐俩真就是吃不上几回热乎饭。

或许是怜悯或许是利用,废品收购站的老板送给傻六哥一辆半新不旧的“倒骑驴”,这个运输工具确实比小推车省劲快捷了不少。六哥也从原来一天折腾一次变成了一天两次,每每天不亮就带着小铲子大勾子出发,晚上至少七八点钟以后才回来。我那时已经上了初一,有晚自习,经常是我回到家六哥的小仓房还没亮灯。

六哥与别的捡破烂不同的是,他会把很多书带回家。他的小仓房侧面的墙上用木板做了几层隔板,密密麻麻都是书,有各种工具书,也有一些名人传记,武侠小说,古典名著。虽然大部分书都残缺不全,甚至破破烂烂,却没有影响到六哥的阅读。每天晚上吃完饭,他就会在小仓房里三条腿的桌子上看书,有时会边看边傻笑出声来。有次我在他那走马观花似的翻阅只有前半本的《鲁滨逊漂流记》,看到精彩处却无下文,不禁抓心挠肝地问六哥后事如何,他居然从断页处一直给我讲到结局。讲完后拿出另一版本全册的《鲁滨逊漂流记》,很鸡贼的递给我,我迫不及待地对后文进行翻阅,发现内容居然与六哥讲述的几乎一字不差。

六哥的小仓房从未上过锁,对于那个耗子进去都得含着眼泪出来的家庭来说,着实没什么物件是值得人惦记的。那个时候仿佛只有我在放学之余,去那个小仓房里静静地浏览那些破纸烂章。六哥偶尔回家吃午饭或是晚上回来的早我们才会遇见,虽然一身的灰土夹杂着酸臭味,但脸上还是带着笑,尤其是能收到一本好书的时候对我笑的更灿烂。

我初中毕业的时候,六哥已经在离小镇不远的郊区租了一个大院,他依然是风雨无阻地每天骑着倒骑驴穿梭于大街小巷收着废品,他妈和他二姐白天的时候在大院里给垃圾分分类,或是接待一下零星上门送废品及拉废品的小货车。想再跟六哥待一会,只能是骑着我爸的二八大卡,趁着晚上去。那个时候大院里只剩下他一个人,还有一条捡来的小黄狗。六哥终于有了自己的房间,里面的摆设都是别人不要的家具,他给修修补补用上了。土炕前有一个小炉子,那是他唯一取暖和做饭的东西。还有一台12寸的黑白电视机。虽然很小,很破,但不知为什么,我就是爱待在那里。尤其是冬天,烧得红彤彤的小炉子,上面坐着的大铁壶忽忽地冒着白气。六哥倚在炕头翻着书,我反坐在椅子上嗑着瓜子、晃悠悠地看着电视……。

得知我考上中专消息的六哥,显得比我的家人甚至我本人还要兴奋。无论我如何推脱,还是将一百元钱塞到我的手中。当时厂子里工人的平均工资也就是五六百块钱,大事小情随个份子最大不过二三十元,废铁、废纸也就是一斤挣几分钱。上学之前,我去书店给六哥买了一套他怎么凑都没凑到全册的《鹿鼎记》,还有一支没舍得用的钢笔。又去买了两瓶白酒,一只烧鸡,一袋花生米,跟家里交待一声就去了六哥那里。等到残阳西落,这小哥俩在那个摆满垃圾的院子里,以月光照亮,以虫鸣伴唱,大呼小叫,疯疯笑笑。那缺着茬的二大碗,院子边摇曳生姿的老杨树,蹲在旁边啃着鸡骨头的小黄狗,摇头晃脑不知所云的六哥,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喝醉。

上学后的第二年寒假回家,我家已经从厂子家属院搬出来住上了暖气楼。可从我爸口中得知一个非常不好的消息:六哥因盗窃罪被判了二年!据我爸说,四个月前,厂子里丢了一台水泵电机报案了,警察第二天在六哥的院子里找到了那台已经大卸八块的电机。问他谁拿来的他就是不说,这警察一来气就给把他拘留了。厂子、居委会、后来还有民政部门都去讲情,就那样个家庭实在是受不起再折腾了。本来都把他给放了,没想到第二天他自己去派出所承认了,还交待了厂子里的一年前丢的两捆电线也是他偷的。这一下就让警察破了俩案子,说啥也不放了。后来走了司法程序,鉴定了,他不傻。

说死我都不会相信六哥会干这事,我当时义愤填膺地要去监狱看他,问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爸的又一席话让我沉默了:你认识厂里的小黄叔叔不?老婆病死了那个。傻六子进入没多久啊,他就娶了傻六子的二姐。这大伙都议论啊,这电线和电机都是这小黄做下的,傻六子这是背锅去了。不过话说回来呢,这小黄咋说也是个挣工资的,那娘俩也算找到个依靠吧。要不咋整,傻六子就是把小黄供出来,他那二姐谁要啊!背这二年,也算帮家里解决个大事吧。

凭啥呢?舞象之年的六哥就必须去监狱里替别人受过,凭啥呢?憨厚老实的六哥就必须为家庭利益牺牲。那个看似温文尔雅三十来岁的小黄,让我恨得牙根都痒。这可能就是成人世界中的交易吧?鲜血淋漓,肮脏不堪!无论你如何悲愤,如何无奈,也挡不住那“看上去很美”的现实!我骑着自行车去看了看小仓房,已经塌了半角,里面摆满了杂物。原来住着他妈和他二姐的上屋,房门紧锁着,已经看不到任何的烟火气。我又去了郊区的大院,大门用铁链子捆着,透过门缝看见去,那些破烂已经没了踪影。那几颗光秃秃的大杨树下,我看见了已经烂得千疮百孔的黄狗皮。

我无心再打听他二姐与老娘的住处,也不想再探究心底的疑问了。不管是听到的还是看到的,都让当时的我看不清对错,都让弱小的我后脊一阵阵的发凉。那天晚饭,我给自己倒了一大茶缸子白酒,没喝上几口,已经痛哭流涕。等全部喝完,已是人事不省。第二天刚醒,我奶对我说:你打小就跟六子一起玩,除了冒傻气啊,别的你一样都没学来。

时间过去了两年,上班的我盘算着日子,六哥应该刑满释放了吧?我给我爸打电话询问,却得知他在小镇上再没再出现过。休年假的时候我回家特地打听到了六哥二姐的家,买了点水果登门,六哥的母亲一看见我就是泪水涟涟。“他是半年前就放出来了,但没回家,去哪了就不知道了啊,这么长时间也没来个信。”六哥的二姐抱着小孩,那神态已不是当年,面对我质疑的目光,有些慌乱的低下了头,又摇了摇头。“那他大姐那也不知道吗?”“不知道,小杨去电话问过好几回了,问谁谁说没看见吶,这可咋整啊。”我不想再听他母亲的哭诉,起身离开了。

时光总是在不知觉中冲淡了一切,转眼又过去了两年。尽管我心中对六哥还有那么一丝丝的惦念,但终究还得继续自己的工作与生活。那时还没成家,在单位所在地那座小城里住着公寓。每天高强度的劳作,一日三餐,都让我应接不暇。少年时代的豪言壮语,在单调乏味的生活中灰飞烟灭。曾经的凌云壮志,也在寒暑春秋中磨平了棱角。唯一欣慰的是,遇见了爱情,这也算是那段灰暗日子里的一抹彩霞。

有天休班,带着对象去逛街。中午逛得饿了,囊中羞涩的我自然不敢去什么大饭店,只是带着她沿着后街的小巷搜索着小吃部。突然就看见一家的牌匾上龙飞凤舞写着:六子馄饨铺。我怀着极其复杂的心情进去一看,我的天啊!还真是他!小平头,大脑袋,穿着油渍斑斑的白上衣,正笑呵呵地在昏暗的厨房里卖力地搅动着大铝锅。我强忍着泪水喊了一声:“六哥!”大脑袋透过弥漫的水蒸气看到了我,勺子一扔,三步并两步地冲了出来。“你,你咋来了?”

我和六哥拥抱了一下,凝视中似乎都有千言万语。“兄弟先坐”,他转身进了厨房,一会功夫,端出来两碗热气腾腾地馄饨。善解人意的她直接背对着我们端着馄饨坐在了冲着门口的小桌,我边吃着馄饨,边听他讲这段时间的故事:我咋进去的你应该知道了吧?刚进去的时候吧,那帮老犯总揍我,后来管教就对那帮人说了我家的情况,这帮人又开始可怜我。我不是会点写字画画嘛,没多久就给我弄了一个帮厨的活,这点手艺还得说是那时候学的吶。出来那天吧监狱通知家里了,可没人接我。我这一寻思回家也是多余,就自个来到了这个城市。想打工吧哪哪的不要咱,没招也是捡点破烂,混口吃喝。后来又去了货场,扛大包,虽说苦点累点,但总算有了收入。后来攒了一万来块钱,就琢磨兑下了这个小吃部。中午这功夫人少点,早上正经挺忙乎呢。

我问他为啥不找我呢?他说不知道我也在这个城市,也不想问。那你现在住哪呢?他说就住店里呗,日子挺好,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说话的功夫陆续又来了客人,我简要介绍了一下我自己的状况和我对象,就起身告辞了。六哥给我俩送到门口,说了句常来啊!我乐了,这监狱还真是男人的大学,这么快就学会了人情世故,跟我有什么可客气的。

我回去跟我对象一说六哥的故事,给她感动够呛。我俩都是普通人,没什么能力,俩人存折加一块就八千多块钱,第二天下班我就拿着这钱去了六哥那。两个小菜,一盒香烟,几杯白酒下肚却相对无言。面前还是那个笑呵呵的六哥,可几年时间的磨砺,的确是很难找到当初的少年。我把钱拿出来往他那一推,他又给我推回来。我就说“六哥,我刚上班没什么钱,这算我入的股行吗?不算入股算我借你的好吧?啥时候有啥时候还,没有就不还。”六哥沉寂了一会,去屋里拿了纸笔,工工整整打了个借条给我。他写的时候上牙一直咬着下嘴唇,那字,力透纸背。

天天只知道上班的人,真不知道餐饮这行业有多难。偶尔买点熟食去他那瞅瞅,可他总是在忙。早上是馄饨,中午和晚上又加了炒菜,量大价低,吸引了不少打工人。我去了基本就是跑堂的,要么就是打打下手,总是会忙到很晚。喝醉了还不愿走的人大多是衣裳破旧,蓬头垢面。一盘最便宜的土豆丝,一杯一块钱的散白酒,叼着永不熄灭的香烟,眼神空洞地望着某处,一坐就是半晚。想打烊劝走这帮爹,不得不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脸,轻声慢语。倘若一不小心惹得哪个爹不高兴,那就是摔盘子摔碗。我当时就感觉,还是上班好啊!

六哥的小吃部在不知不觉中发展壮大,刚开始雇了一个服务员,添了两张桌。没过多久,又雇了一个服务员,门外也摆上了,就这样饭点还有排队的。六哥包的馄饨吧馅大皮薄,味美多汁。但炒菜吧,真不敢恭维。他那个店位置也是挺偏僻的,天时地利好像都没占,但就是那么火。有次他问我,我能不能开个大点的饭店?我笑得前仰后合,六哥,就你那手艺,小吃部还凑合。

这个神一样的男人绝了,仅仅是让我去书店帮买了几本菜谱。就在短时间内刷新了我对其炒菜水平的认知,从开始的黑暗料理,做到了色香味俱全。果然志向就是最好的老师,实践出真知。随着我对食堂的饭菜无法下口,一次又一次跑他那绝对是真心竖起的大拇指,六哥租了个大平房。

这个大平房原来是家水暖器材商店,除了位置临街,离我工作单位近了一些外,毫无优点。尽管里外都显得破败不堪,但租金不低。为了省点钱和尽快开业,我和我对象不得不利用下班时间跑东跑西,尽量低价优质地购买装修材料。六哥则在不太忙的时候,两头跑。他自己设计,装修工人对他用铅笔画的效果图惊得一愣愣的。厨房里我是门外汉,也是他一点点对工人交待,这怎么搞,那怎么砌。对方实在整不明白,他就半夜自己来干。那段时间几乎都是连轴转,真累啊!

那天是礼拜天,鞭炮齐鸣中,六哥自己书写牌匾的“六子饭店”开业了。窗明几净,新桌新凳,有了三个包间,雪白的厨房一尘不染。两个服务员、一个吧台统一了工作服,六哥也穿着洁白的厨师装。没有花篮,也没有宾朋。我临时充当了门童,对进出饭店的人迎来送往。很多人都是抱着试试看的感觉走了进来,又在一脸满意连声叫好中走了出去。没办法,纯纯的手艺人啊!我再傻也知道,六哥这回真的站住了。

六哥的饭店真是蒸蒸日上,顾客络绎不绝。中等的价格,上等的味道,抓住了很多人的胃。六哥不得不再次招兵买马,有改刀,有面案,服务员也增加了四个。那年过年前一天,我和我对象计划回小镇过年,临走时上他那坐了一会,他的饭店也放假了七天。六哥笑呵呵地给我俩递过来两沓钱,跟我说这是分红,回家好好过个年。我说别扯没用的了,这一沓钱我收了,算是你借我钱的利息和本金,那个跟我可没啥关系啊。六哥死乞白赖地塞给我,不收以后就别叫我六哥啦。

我俩回到小镇上,过完除夕,我就寻思去六哥二姐家一趟,总感觉还有点不太妥当。我跟我爸一说这事,我爸劝我还是别多事,既然六子没交待让你去,你去了不好吧。但我还是去了,因为我感觉六哥还是没忘了这个家,只不过不说罢了。六哥他妈苍老了不少,六哥的小外甥已经开始满地跑。我简单说六哥和我在一个城市,他开了个饭店,现在生意还挺好。六哥的二姐和妈又绷不住了,又是哭又是嚎,那个我现在应该叫二姐夫的小杨在沙发上一声不吭,默默地抽着烟。临走时我放下了二千块,就说这是六哥给外甥的压岁钱。六哥他妈一见那钱,马上停止了哭嚎,开始问我饭店的地址。我写地址的时候就想,我这回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呢?哎,问心无愧就好吧。

我俩回到小城时六哥的饭店还没开张,和六哥吃晚饭的时候我将去他二姐家的事说了,六哥的表情不像哭也不像笑,只是用力按了按我的肩膀。果不其然,六哥的饭店刚开业没几天,他二姐抱着孩子,领着老妈来了。我那天上班,没看见那令人感慨的一幕。

这百里寻亲的节目真是太精彩了,二十多年了,试问来者,你们谁把六哥当过一天亲人啊?他从小挨打受骂,穿的最破,吃的最差!上过三天学,靠自己的天分卖小玩具,又努力学会了写字画画,可在你们眼里他不过是个能赚点小钱的小傻子吧?即使这样,你们放过他了吗?他天天起早贪黑捡破烂,一口热乎饭都吃不上,拿命换来的钞票还不是被你们给花了?最让人难以理解的,他为了他二姐,甘愿顶包进了监狱两年,释放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去接他!他就是再傻呗,也让你们利用了十多年吧!现在看见傻子又值钱了是吧?

我结婚那年,就是在六哥饭店办的,一分钱没掏,六哥还给了个大红包。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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