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2
准确来说,“傻白甜”不叫“傻白甜”,她从出现到离开,始终没有一个正经的名字。我们全家对她的默认称呼是,咪咪。类似于人类社会中的张
准确来说,“傻白甜”不叫“傻白甜”,她从出现到离开,始终没有一个正经的名字。
我们全家对她的默认称呼是,咪咪。
类似于人类社会中的张三、李四、Jack、Marry.
好像我家人从来没有给家养动物取名字的习惯,也没有拿他们当宠物来养的认知——那时候,2001年,这种认知在三四线小城市内也是一种常态。
因此,没有正经名字也预示着傻白甜在我家的定位并非宠物。
她更像是我们家的小女儿。
傻白甜被我从亲妈身边带走时,还没有断奶,我母亲就充当了奶妈的角色,用温水冲泡奶粉,灌进注射器里,一点一点怼进傻白甜嘴里。
我在旁看着,就像是看到我小时候躺在母亲怀里一样。
然后某天,傻白甜突然就不见了。
这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因为我的记忆力一直很好。
到现在我还记得一岁半那年父母晚上出门,将我一个人放在家中院子里,我坐在自己的粉红色塑料小板凳上,裹得像个棉花团,身旁是怒放的金色菊花,抬头看到门框之上有个男人的影子,他的身体悬空,晃晃悠悠,似乎对我有话要说。
然后我回头,看到了晾在院子里没有收进去的衣服,那是父亲的大衣。
十多年后我们第二次搬家时母亲说要扔掉,父亲舍不得。那时候我还能准确说出当年它给我留下的心理阴影。
可是对于傻白甜,我竟然记不得太多了。
我记不得她是怎样一眨眼就从手掌大小的小毛团,长成了能横跨整个枕头的大长腿。
我也记不得她是何时起不再吃奶,而是鸡鱼肉蛋来者不拒了。
我在记忆里拼命寻找,却只找到零星的片段。
干哥哥来我家过暑假,傍晚我们带着猫狗出门散步,绣绣欢腾得跑在前头,跳两步就回头等我们赶上来。猫在家里如小魔王,出了门却紧紧挂在我这个大魔王身上,说什么也不撒手。
然后我们遇上了我的幼儿园同学,那个我至今还记得名字的男生坚持说所有的狗天生都会游泳,并为了证明此事而将我的狗扔进了公园里的人工湖。
大约是绣绣拼命往回游的场景刺激到了傻白甜,绣绣刚上岸,傻白甜就扑过去卧在绣绣身上,谁敢动她的狗,就挠谁。
绣绣一如既往的好脾气,傻愣愣得看着我和干哥哥与我那幼儿园同学吵成一团。
至于傻白甜呢,这件事给她带来的影响除了以后打死都不再出门之外,没有任何变化。
日常欺负绣绣。
绣绣在家里的地位从来都是最低的——甚至低于金鱼。
至少金鱼还有老爹的宠爱,而老爹不愿将这宠爱分给绣绣。
毕竟,老爹是有心理阴影的。
他的京巴还埋在学校旁的野地里,一到春天坟头就开满了阿拉伯婆婆纳——名字如此炫酷,可真面目也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小蓝野花。
绣绣比这种野花还要普通,他甚至没有一个炫酷的名字,只有一个好脾气。
脾气好到什么程度呢?你若对绣绣说:“你瞅啥?”他绝对会乖乖低下头,打个滚,露出白嫩的肚皮,眨着不算水灵的圆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你。
想找茬都觉得没意思,一腔热火倒在液态氮里。
因而我家人对绣绣的容忍度极高,就算他偶尔做了什么错事,也不会惩罚,顶多是严肃得喝止——往往还没有发声,只是叉了下腰,绣绣就已经开始翻肚皮了。
家里唯一会跟老实巴交的绣绣过不去的,只有傻白甜。
我常见傻白甜在窗台下太阳地里四仰八叉晒太阳,几个小时后太阳光走远了,傻白甜一脸懵逼爬起来找自己的太阳。绣绣打旁边经过,小爪子欢快得飞起,突然就被从天而降的傻白甜一爪子搂晕在地,两脸懵逼。
“咋?”
“我太阳呢?你拿走了?”
“啥?”
“我太阳!还我!”
“啥啊!”
“还嘴硬!”
傻白甜两后腿蹬地,双爪两边张开,耳朵紧贴头皮,绣绣一脸无辜,小跑离开。
这时候我若是笑出了声,傻白甜一定会跑到我面前:“姐你瞅啥?是不是你把我太阳藏起来了?还我!还我太阳!”
说着,就再次张开没了指甲的爪子,向我扑过来。
尽管母亲时常给傻白甜剪指甲,但考虑到这丫头疯起来自己都咬,我往往是不大敢嘲笑她的。
给傻白甜剪指甲的工作一直是母亲的。除此之外还包括喂食与洗澡。
傻白甜不怕水。到了要洗澡的日子,她甚至会自己跑到母亲面前,一步一回头地指引母亲去浴室。
可没到洗澡的日子时,她却对水厌恶得不得了——比如鱼缸里的水。
傻白甜对鱼缸里的金鱼抱有非分之想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经常听到客厅里一阵水花四溅,冲过去一看,金鱼们惊慌失措,傻白甜正端庄坐在地上清理被水打湿的前爪,一脸淡定。
偶尔还略带疑惑得看着我们:“你瞅啥?”
每到这时候,老爹就特别想要家暴。
因为,金鱼是老爹的心头宝,拖地做清洁是老爹的来做。
傻白甜很清楚家人的分工:渴了饿了找母亲,脏了累了找父亲,心情不好找狗子,至于姐姐,那是大魔王,躲。
仔细想想,在傻白甜的成长道路上,我没有起到任何积极的示范作用,反而试图利用傻白甜达到自己愚蠢而单纯的邪恶目的。
我曾经让傻白甜与我的暑假作业共处一柜,也在冬天寒冷的夜晚将她困在我冰冷的被窝里不让她走,还在电视关掉的瞬间抓起傻白甜的尾巴,看静电如何让她炸毛。
大概就是这样了。
我能想到的关于傻白甜的片段,大概就是这样了。
还有一些零零散散的碎屑,跟我的其他记忆完全不同,无法用时间做线索串联起来,而是柳絮一样到处飘着,偶尔见到似曾相识的场景,我才会猛地想起:我曾经有过一只猫,她也这样做过的啊。
可是我不想记得了。
最不想记得的,大概就是绣绣离开我家的那一天吧。
因为父亲一直不乐意家中猫飞狗跳,舅妈的学生又恰好想要养一只小狗,便将绣绣送了过去——那时我三年级,绣绣来我家7个月。
绣绣走的那天,因着家里来了生人,傻白甜一直不见踪影。等到家里又回归平静,她才从沙发底下贴着地面一点一点划出来,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喷嚏,抖了抖身子,然后坐下用后退挠痒。
挠了几秒钟,忽然顿住,紧接着急吼吼地奔着我来,嗷嗷叫着,嗓子莫名嘶哑。
她问我:“我的狗呢?”
“你在说什么呢?”
“我狗呢?狗去哪了?”
“饿了吗?你看你这一身的灰——”
“我狗呢!还我!”
傻白甜两后腿蹬地,双爪两边张开,耳朵紧贴头皮,一脸委屈。
失去了太阳之后,又失去了自己的狗。
一年多之后,她连我们也失去了。
连一张照片都不曾留下。
那时候我们家住二楼,晚上会将傻白甜放出去,白天她会自己挠门回来。
可是某一天,我上学时她不在。
母亲跟我说,过一会儿她就自己回来了。
可是晚上我到了家,还是没有见到我的猫。
我拽着母亲的袖子,母亲皱着眉头,父亲已经出了门。
但是,傻白甜再没有回来。
跟她来我家一样突然,没有任何铺垫。
就跟黄鹤的出现一样,没有任何铺垫。
黄鹤是我现在养的猫,2016年10月18日18时,我下班回家的时候在路边遇上他。
一只乖巧得难以置信的流浪猫。
二十分钟后我决定带他回家。
他的出现完全在我的计划外,在我心血来潮写下这一系列的文章之前,我从没想过会是这样的发展。
但是现在,我还是要按照时间顺序,一点一点梳理那些我遇见过的,相处过的猫们。
首先就是那只黑猫。
在结束傻白甜的部分之前,有些零碎的小事还是要交待一下的。
首先是傻白甜的长相:那绝对是让人过目不忘的一只猫,头顶有巴掌大小的狸花,一直延伸到后背,并形成天然的“S”形状。尾巴与四爪均有狸花,肚子与前胸则是雪一样白,每根毛发的尖端都闪烁着光芒,近乎透明一般。
倒三角的小脸,四肢匀称,身手敏捷,会开卧室门与冰箱门,不怕洗澡,不怕剪指甲,天敌是我表弟,曾经和绣绣上演声东击西,从厨房获得战利品黑鱼头一个。
叫声没什么特别的,经常出没的地方是电视机上端、电脑键盘与我的被窝。白天哪里有太阳,哪里就有她。
还有一件事。大概两年之后,我们一家又见过一次傻白甜——我确信她就是傻白甜,虽然彼时她已经身材臃肿,瘫卧在酒店厨房门口油腻腻脏兮兮的地板上,甩着放光的尾巴,前爪百无聊赖得拨弄着一块鱼骨头,眼里没有丝毫灵动。
可是母亲下意识喊出“咪咪”的时候,她还是抬了头。
“十只猫有八只叫咪咪呢。”酒店老板这么说着,伸脚将那头大花猫踢开,大花猫起身的瞬间,我们一家三口都清楚看到了她后背撑得走了形的图案。
一个大大的“S”。
那一顿饭我莫名没有胃口。
回家路上,三人一直没有作声。
进家门前,父亲长舒一口气:“精得很呢,饿不着了。”
母亲也松了一口气:“在酒店不愁吃的,过得比咱家还好。”
我忘了我是什么反应,大约也想过把她要回来之类的,可是我忘了。
能记得的就只有这些了。
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