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 三
怀州西半边,净是些宋村唐家庄这种土岭土坡沟壑交错的地势,十里不见平,那些麦地苞谷地就一层层一片片垦在土岭上,土沟间。拐角处下余下
怀州西半边,净是些宋村唐家庄这种土岭土坡沟壑交错的地势,十里不见平,那些麦地苞谷地就一层层一片片垦在土岭上,土沟间。拐角处下余下的两三地尾,用来种点红薯白萝卜。每家地头都种上一排泡桐树,泡桐长的快,四五年就能成材,找木匠切割为长板,刷乌漆,打成寿材放在窑洞堂屋深处----以用来预备家里老人身后事。
一九四一年,天大旱,丰沛的沁河也几近断了流。没水可浇,麦苗一开始是不抽穗,再而陆续耷拉,旱了大半个月后,都枯死了,麦地大片大片裂缝,像乌龟背上杂乱的纹路。这已是大旱第二年,老宋家再没余粮,只能去红薯窖里取之前存的红薯吃。红薯窖是怀州特色:在地头直直向下挖三丈左右,到底,再横着挖出个圆形仓库。一人在下挖,两人在上提着系麻绳的竹篮往外挑土。完工之后,把收获的红薯,白萝卜,大白菜存进去,洞口用长柴当架,掩上秸秆苞谷秆,能存很久。
老宋的大伯二十六七,最小叔只四五岁,长兄如父,他大伯把最小的弟弟安顿在家,领着其它兄妹去红薯窖取红薯。洞口宽约三尺,几人商议,大哥二哥在上面拉绳吊篮子,让老宋他爹坐篮子里下去取红薯。
“哥,我没力气,肚饥,不想下。”
老宋他爹有气无力,舔着全是死皮的嘴。
“哥,让弟歇着吧,我下去罢,我以前也下过。”
老宋他二姑自告奋勇,坐进竹篮。大哥大姐一左一右,胳臂上缠着麻绳,一松一松把妹妹放了下去。
这一下再也没能上来。
红薯窖中存的东西多时,氧气便会少,大人们通常会先点一支蜡插在竹篮中间,吊下去底。火明则空气正常,火黄火灭则空气稀薄,要先开口透气,待安全再下去。饥荒年月,又是一群半大孩子,略了这一步,好巧不巧,就要了大祸。
老宋他爹一路小跑回窑洞,人影都没。彼时他们爹娘尚牵着老宋他小叔在沟对面的唐家庄借粮,东入一家,西进一户,只借得两个鸡蛋,一把干枣,一瓢粗面-----水落船低,这年月,谁家也不好过。愁眉苦脸往家走,刚上了坡,就看到老宋他爹圪蹴在门口树墩上,两手直搓满头汗。
“爹,爹,坏事了,我姐下红薯窖半晌,上不来,喊不应,你俩快去瞅瞅!!”
他爹娘一听,登时慌了神,把鸡蛋,干枣,水瓢往地下一放,踉踉跄跄就往岭上地头的红薯窖跑。
时近天搭黑,快落到岭后的太阳把漫天的云染的上半边紫,下半边通红,好似打翻的染缸。沟沟壑壑的土岭干燥龟裂,像个土黄色巨大破麻袋,绵延百里,与远处的天接住。一排排泡桐躯干直立,树叶微蔫,有马知了在上有一声没一声嘶哑的叫。周遭一丝风都没,但空气翻腾着无形的热浪,一层层涌过土岭,穿越沟壑去向远处。
老宋他二姑被系上来,平放在地头的大泡桐树下。十几岁的小闺女,头发枯黄,蓬乱的像一把杂草,两眼紧闭,嘴巴微微张开,脸白得像那腊月底盖住麦地的新雪。身上穿的还是她大哥替换下来的旧衣裳,俩胳膊俩腿干瘦的一把粗,十个指甲缝里嵌满黄泥。她就无声地躺在树下,一动不动,像以往平常睡着一样:
今年麦子大丰收,爹娘和大哥大姐挥着镰刀并排在地里割麦子,唰唰唰,麦子一垛垛靠边码好,汗也一滴滴从额头落下掉进土中。她在家里土灶台热好八个白面馒头,再用大葱炒熟五个鸡蛋,酱缸里取二两咸菜,最后在熬上一大锅绿豆汤,灌满大铝壶。一切就绪,将这些吃喝装进俩竹篮,挑着扁担一路走到地头,招呼爹娘和大哥大姐过来喝水,再把他们的毛巾拿去洗干净,沾满水拿回来。一切妥当,其他人接着干活,她就靠着大泡桐树,掐两只喇叭花在手,望着远处一层层起伏的土岭,听着镰刀割断麦秸的声音,一阵风来,越过麦浪沙沙作响,后又抚到她身上丝丝凉,迷瞪之间,睡着了。
”老天爷啊,你咋这么狠心啊,我的乖闺女啊!“他娘呆了半晌后,哭天抢地,扑到老宋他二姑身边,抱入怀里,口里呜呜咽咽,惊得泡桐树顶的斑鸠都飞向别处。哭了一刻钟,他娘脸色煞白,一口气没上来,双腿一蹬,也丢了命。
天还没黑透,老宋家仅有的三个女人没了俩。
二十一天后,老宋他爷把全家召在窑院里开会。他圪蹴在墙根,敲着旱烟杆一声不吭,子女门围坐一圈,都望着自己老爹,也一声不吭。许久,老宋他爷磕磕烟杆,长叹口气:
”唉~~~没法弄了,分家罢,各自逃命去。“
他返身进了堂屋窑洞,一刻钟后,攥着个布袋出来,又对着尚存的五个子女说道:
”老天爷不给好收成,咱老百姓就要自寻活路。咱们祖宗是清道光年,从山西逃荒过来的,我爷爷,你们老祖宗,是清朝的进士,当过从七品的官,他的墓还在土沟头柏树林里,迟会儿让老大领你们去记记方位。“
顿了顿,他打开布袋,又说:
”各自逃命去吧,老大,你领着老小,往西去,到西安,这儿有一个砚台,一个玉扳指,你俩拿去。“
”老二,你领着老四,往东,去开封,这有三本书,祖宗传下来,我识字不多,你俩拿去。“
”我就引着闺女守在家,一老一小,咋事也能咬咬牙对付过去。这儿是咱的根,丢不得呀。“
老宋他爷交待完方向,又把干粮行李细细分成三份,其中两份交给老大老二,嘱咐再三。老宋他大伯二伯都是二十多岁的大人,一人领个小兄弟,预备东奔西走,他们也明白了爹的意思---莫要断了老宋家这一支的香火。
”记住,你家在怀州西边土岭上的宋家庄,祖宗是前朝进士,从七品的官。祖坟在土沟头的柏树林,最大的石碑就是。“
最后一句说罢,他抽抽肩膀,扭身回了堂屋窑洞,再没吭声。
老唐他爹是远近闻名的半仙,他占卜时不用铜钱,不问八字,只用七颗干枣,桌面一洒一呼啦,隔个七八分钟,就有结果,又快又准。其实他以前不是半仙,就是个大字不识,土里刨食的农民。一九四八年夏天,大暴雨下了两天两夜,雷鸣电闪,夜黑九点多,他放心不下院里的牛,怕被水冲走,就顶个麻袋出来看牛。到院里一瞅,牛安生的站在牛圈里,口绳拴在柿子树上,稳稳当当,俩水汪汪的大眼睛直直的盯着他看。老汤他爹心疼老伙计,正想走过去摸摸牛头,轰隆隆一声响雷过,劈在他身上,登时就晕了过去。醒来时,牛正一舌头一舌头哈着热气,舐着他的脸和身子。牛额头上方正中,冒着一团白气,随着牛头晃动,也形影不离。
从此,老唐他爹就成了远近闻名的半仙。
老唐家不像别人家都有个四五个儿女,他家是代代单传。到老唐他爹这一代,已是第六代。他爹六七岁时,瘦的像一条狗,还不如四五岁的孩子大,他爷怕他夭折,除了下地干活,天天就把他爹抱在怀里,顶在脖子上,烙白馍吃头一张,每早一碗鸡蛋汤。二十岁,他爹娶了他娘(他前面的娘),躺一个被窝多年,肚皮就是没动静。俩人嘴上啥都不说,男耕女织,心里是有了绳结,但凡过一年,疙瘩便大一圈。成为半仙后,老唐他爹看人,人人印堂上都有团白气,有人白气变黑气,不出一月,指定蹬腿儿。一九五七年冬,老唐他前面的娘,头顶变成了黑气,还没等雪下下来盖住麦苗,就蹬了腿。来年春,媒婆立马给说了个隔壁范村的十九岁大姑娘。
老牛搂了嫩青草,一天四顿吃不饱。洞房初夜,老唐他现在的娘羞答答,咋事都不愿脱大棉袄。老唐他爹不急不慌,在床头一坐,慢条斯理。
”英啊,我虽大你这么些,但啥都不懂,要不你教教我杂事生孩子,我估计就是不懂,才和前面的这么些年没个一儿半女。“
”真愁人啊~!!“
老唐他爹一字一顿,逗得老唐他现在的娘咯吱咯吱笑,又说:
”我猜猜你现在想弄啥,要是猜中了,咱俩就吹灯睡觉中不中?“
见老唐他娘点点头,他爹头一歪,靠着土墙,讲起来故事:
”我小时候身体虚,我爹怕我摔了,天天让我骑着他脖子出去,要么就抱着我讲故事。他说,我唐家是从山西迁过来的,山西人多,河南安徽人少,官府就强制移民。人不愿意,就放牛羊一样,全都赶到山西洪洞县一棵千年大槐树下,分好队,每队人就用麻绳串着两手,我爹就是那赶人的官兵。“
”我爹拿着鞭子,赶着这队人往南走,过了沁河,过了南太行,过了王屋,到了济水边。一路上,有人老是吆喝:‘长官,手帮我解开,我爹就去解一只手。’有人吆喝:‘长官,帮我把两只手解开,我爹就去把那人两手解开。’你猜,这是为啥?“
”为啥?为啥?你快说!“
老唐他娘来了兴趣,晃着他爹的胳臂问。
”你看。“
老唐他爹跳下炕,拿过溺桶,连说带比划。
“你看,解一只手,叫做解小手,我能拿住家伙往里尿。解开两只手,我就能把着胯往下蹲,屙农家肥出来啦!”
“哎呀,哎呀呀,啥东西黑乎乎,吓死人,快过来吹灯睡觉!”
老唐他现在的娘张开五指捂住两眼,脸像烧红了的炭火。
一年后,老唐哇哇哭着紧握双拳出生。中年得子,他爹乐得拢不住嘴,花了三块大洋大办场满月酒,给孩子取名唐有庆。
一九六三年夏,四岁的唐有庆救了五岁的宋怀书一命,俩人结为拜把好伙计。收完麦子后一天,宋怀书他爹听说了这件事,便提着一小篮鸡蛋,拉着宋怀书,七拐八拐下下上上,到土沟对面的唐家庄老唐家当面致谢。
老宋他爹拉着他进门时,老唐他爹正在屋里躺着抽旱烟。一见老宋他爹,眼神滴溜溜一转,穿鞋下炕,拉过老宋他爹坐下,压低声说:
“老哥,听我一句劝,最近不要出远门了。”